劉慶邦,著名作家,北京市作協副,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獲得者。
為酒而生(散文)
別誤會,這個題目說的不是我自己。雖說我也喜歡喝一點兒酒,喝了酒也飄飄欲仙,頗感享受,但還沒夸張到為酒而生、為酒而活的程度。我說的是高粱,而且是川地瀘州區域的高粱。
我對高粱并不陌生。在農村老家當農民時,我種過高粱,鋤過高粱。高粱成熟后,我打過高粱葉子,用釬刀釬過高粱穗子,還用一種特制的镢頭鏟子連根砍過高粱稈子。每個人從小都做過藏貓貓的游戲,都有藏身的愿望。可我們那里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地平線上的東西一覽無余,人們常常無處躲,無處藏。到了夏末秋初,遍地的高粱長起來就好了,平地起屏障,人們總算有了賴以藏身的地方。一個黑衣男人,或一個紅衣女人,正在高粱夾岸似的田間小路上走,轉眼就不見了。怎么,難道他們施了隱身之術?不不,他們一定是身子隨便一拐,鉆進密林一樣的高粱地里去了。這時的高粱地又被稱為青紗帳,他們定是鉆到“帳子”里去了。
當然了,我自己也曾在高粱地里躲藏過,穿行過,唱過歌曲,流過眼淚,留下了一些難忘的記憶。有的高粱稈子上不結高粱穗子,被說成是啞巴稈。我把啞巴稈折斷,當甘蔗吃。也許正是因為啞巴稈上不結穗子,它的糖分都長到稈子里去了,吃起來一嚼一股甜水,似乎連牙齒都變成了甜的。聽我母親講過,在大饑荒年代,由于青黃不接,人們等不及高粱完全成熟,就開始吃。高粱的成熟是至上而下逐粒逐層地實現。高粱成熟的標志是發紅,嵌在高粱殼內只露出一半的高粱顆粒,由青變白,由白再變紅,等到整個高粱穗頭變成一個紅臉關公的樣子,這棵高粱才算徹底成熟了。母親說的吃高粱的辦法,是把高粱稈子扳得傾斜著,用剪刀把高粱穗子頂部先紅的尖子剪下來,脫下高粱的顆粒,放進石頭碓窯里砸碎,下到鍋里熬成稀飯喝。我喝過用幾乎還是水仁兒的高粱砸成的糊糊打成的稀飯,只能喝一個水飽兒,很快就餓了。我還吃過用高粱面做成貼餅子,和高粱面摻別的面粉搟成的面條,吃起來都有些硬,有些澀,口感不是很好。還有,不管用高粱做成什么樣的飯,都帶有紅色。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那里種高粱為的是吃,為的是擋饑,從來舍不得把高粱釀成酒喝。我們老家的人也會釀酒,但釀酒的原料主要是紅薯干,甚至是發霉變質的紅薯干。用這樣的紅薯干釀出的酒我嘗過,沾舌一股苦味,堪稱苦酒。從老家走出來后,我走南上北,遍嘗全國各地的好酒,才知道了酒與酒之間的區別。我多次喝過瀘州老窖,知道瀘州和老窖的緊密聯系,瀘州因老窖而聞名于世,成為四季充溢著酒香的酒城。我還知道,有著悠久歷史的瀘州老窖主要是用本地所產的紅高粱釀成的。去瀘州如果僅僅是看酒廠,看釀酒的工藝過程,我不一定感興趣。因為之前我已經看過不少酒廠了,得知酒的釀造過程幾乎是一樣的。聽組織我們去瀘州的《十月》雜志社的朋友說,此次去瀘州的活動主題是“瀘州老窖高粱紅了”,首先讓大家到地里看成熟的紅高粱。這樣的安排大概喚起了我的高粱情結,我說好,我去!
2018年8月3日上午,這是到達瀘州的第二天,我們就來到了位于瀘州郊區的永興村高粱種植基地。站在鄉村公路邊放眼望去,大面積的高粱已經紅了,紅云一樣向天邊涌去,像是映紅了天際。世界上不管什么東西,就怕形成集體,構成規模,起了陣勢。鳥多了,會遮天蔽日。萬馬奔騰,會排山倒海。大水合流,會摧枯拉朽,一瀉千里。如果單看一棵紅高粱,雖說也很好看,但不能讓人眼界大開,給人以震撼般的力量。而無數棵紅高粱集合起來呢,它帶給人的視覺沖擊和心靈沖擊就大了,那磅礴般的壯觀不能不讓人感嘆!
下了鄉村公路,沿著田間小路往下走,我們就走進了高粱地。地邊的一些高粱穗子已被收去,高粱稈子也被砍倒,一順頭像箔一樣平鋪在地上。天剛下過小雨,地里濕漉漉的。我們踩著鋪在地上的高粱稈子往地里走,可以避免剛下地就粘一腳泥。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活動主辦方考慮事情何其周密。踩在雨水淋過的高粱稈子上,我聞到了高粱稈子散發的甜絲絲的氣息。我還聞到了高粱稈子下面泥土的氣息。褐色的泥土是肥沃的,它散發的氣息不是甜的,像是有一點腥。但我知道,泥土里所包含的味道極其豐富,可以說無所不包,你想要什么味道,泥土都可以為你提供。你種甜瓜,土地提供的是甜味;你種苦瓜,土地提供的是苦味;你種辣椒,從土地里汲取的是辣味;你種臭枳蛋子,從土地里汲取的就是酸味。我還知道,土地里包含有各種各樣的顏色,世界上有多少種花朵,土地里就有多少種花朵的顏色。糧食也是,世界上不管有多少種顏色的糧食,都是深厚而神奇的土地賦予的。每年收進倉里的糧食多為黃色、白色、黑色、綠色等,而高粱卻是紅色。真的,除了高粱是紅色的,我一時想不起還有哪些糧食是紅色的。
我拿起一把永興村的村民事先為我們準備的鐮刀,試著割下了幾穗高粱。高粱紫紅的穗頭呈垂散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頗有一些分量。我還試著把并在一起高粱穗子在一口木制方斗子的橫箅子上摔打,摔得顆粒飽滿的高粱歡呼跳躍,紛紛落在斗子里。把高粱摔干凈,我抬眼再看站立著的高粱,見一棵高粱仿佛在對我笑,夸我摔得還可以,像干過農活兒的樣子。我見那棵高粱滿臉通紅,像是喝酒喝高了。這個情景讓我想起著名畫家石魯所畫的一幅畫,他畫的就是一大片高粱。他畫高粱畫得極有特色,我一見就把整個畫面牢牢記在心里。多少年過去了,只要一見到高粱,我就會聯想起石魯先生所作的高粱畫。之所以說他的畫特色具,讓人過目不忘,是因為他不僅把高粱穗子畫成了紅色,連高粱稈子和高粱葉子全都畫成了紅色,高粱從上到下,從根到梢兒,紅得徹頭徹尾。咦,這是什么畫法?高粱的稈子和葉子不是綠的嘛,他怎么全給畫成了紅色呢,這真實嗎?這符合“現實”的邏輯嗎?這樣的畫雖然給了我藝術的享受,也給了我心靈的沖擊,但我對畫家這樣畫一直不是很理解。在瀘州的永興村看紅高粱期間,看此紅高粱,想彼紅高粱,我像是突然有了覺悟,終于對石魯的高粱畫有所理解。在石魯先生的想象里,高粱身上是有血液的,同時高粱的血管里也有酒在流淌。血液是紅色的,而酒和血液一結合,高粱不熱血奔涌才怪,不滿身通紅才怪,不激情燃燒才怪!畫家的畫法是擬人化或人格化的畫法,表面上畫的是高粱,其實畫的是他自己。他在畫中注入了自己的血液,是自己的靈魂在高粱身上附體。試想,如果畫家把高粱的稈子和葉子都畫成綠色,那就沒什么新鮮的,那只能是寫實,而不是虛構;只能是客觀,而不是主觀;只能是照搬,而不是藝術。好比同樣是看紅高粱,如果只看到了高粱的食用功能,看不到高粱的酒用功能,觀點就沒得到升華,等于沒看到高粱的酒性、精神性和藝術性。
我們看高粱,不存在看不到高粱酒性的問題。因為在看到高粱之前,我們的思維已經得到了提示,知道了高粱和酒的聯系,特別是知道了高粱和瀘州老窖之間天然、緊密的聯系。所以我們在看到紅高粱的時候,像是同時看到了酒。在我的幻覺里,高粱本身就是一個酒的載體,或者說高粱穗子就是一尊盛滿酒漿的紅色的酒杯。高粱已經把“酒杯”高高舉起,仿佛在說:我在此等你很久了,來,我的朋友,讓我們共同干杯!一陣風吹來,滿地的高粱葉子嘩嘩作響。這像是掌聲,像是歡呼聲,又像是在盛大無比的酒宴上,萬千高粱在和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共同干杯。
當然了,我們知道高粱里面蘊含的有酒,并不等于高粱本身就是酒。在瀘州期間,我吃到了多種由本地的高粱加工成的食品,包括用新高粱米做成的沙拉,都挺好吃的。反正比我們老家的高粱食品好吃得多。一方水土長一方莊稼,據介紹,瀘州地區的高粱叫糯紅高粱,做出的食品比較軟,比較黏,含糖量也比較高。可是,不管吃哪種高粱食品,我都沒有從中吃到一點兒酒味。這表明,酒味還在高粱中潛伏著,沒有被提煉出來。我個人認為,酒才是瀘州糯紅高粱的核心價值所在,做成任何食品,都是小打小鬧,不能真正體現瀘州高粱的價值。這就回到本文的題目要表達的意思了,瀘州老窖,還有國窖1573,都是用瀘州的糯紅高粱釀成的,離開了瀘州的糯紅高粱,就不可能釀出具有特風味的瀘州老窖。從這個意義上說,瀘州糯紅高粱的本質就是為酒而生,高粱變成了酒,才算完成了它的使命。
紅高粱變成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說得痛苦一點,高粱變酒的過程也是歷經磨難的過程,它至少要度過碾壓、掩埋、發燒、蒸煮、窖藏等多道難關,最終才能變成酒。
瀘州老窖的窖藏也叫洞藏,洞藏一藏就是幾年,幾十年,說來也很有意思,也值得做一篇文章。關于洞藏的文章,就留給一同前往的別的作家朋友去做吧。
2018年8月16日至18日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