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客飲酒至在酣暢淋漓之時必定也是其心境最為悲切沉郁的時刻,恰如所有文藝作品中最能夠打動人心的都是悲劇。古人云:詩窮而后工。飲酒也是一樣,越到深處、越到困頓時,才會越動人心神。飲至深處,或擊節而嘆、或彈鋏而歌、或把欄桿拍遍倚仗嘆息、或擊碎玉壺慷慨悲歌,這是自古以來無數酒客杯中都曾顯現過的倒影。
飲酒,開始時必也言笑晏晏、歡喜愉悅,中途時又經常是愈飲愈難以連杯,待其終也,沉郁苦澀會占據主導地位。飲酒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將自己、將他人、將自己親身體驗過的或是親耳聽到過的人間百態都傾注到杯中,一口飲盡,慢慢消化。人世多苦澀悲涼,故而酒氣也多凄惶,酒后也常有悲歌。
酒中悲歌最盛者,莫過于魏晉時期。那是一個以酒為藥引,將人生、人性發酵至千古史冊中最濃郁、最厚重的時期。那是一個滿天下最具才華的一批人都大隱隱于竹林與酒缸之中的時期。他們就那樣滿眼醉氣又滿臉怒氣地冷眼看著在短短幾十載中各方政治勢力更迭變換、斜睨著白眼旁觀這世間絕大多數庸庸碌碌、蠅營狗茍的凡俗世人,那是他們選擇的最后一種反抗方式。
心中有沉重的悲戚,所以烈酒一杯杯入口入喉入腹也絲毫不能削減他們的怒氣。所以才會有當朝皇族司馬家族派鐘會去勸嵇康入仕為官的時候,嵇康都不正眼看一眼,只是跟向秀一起埋頭打鐵,直到鐘會等到不耐煩準備離去之時,嵇康才在刺耳的打鐵聲中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留下一句針鋒相對怒氣滿滿的:“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就轉身離開。鐘會聽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是嵇康那滿身的在大飲洪醉之后都無法消歇的悲戚,是他用鐵錘都撫不平的憤怒與失望。鐘會也是當世名士,他聽懂了嵇康寧折不彎的意志訴求。然后在一片血紅色的夕陽下,一曲《廣陵散》奏罷,嵇康徹底遁入醉鄉。《廣陵散》絕跡于世間,嵇康絕跡于人間。而這只是那個時期諸多酒客、隱士故事中的一例。
酒至最深處,情至最濃時,那種只能供一人獨嘗的悲切、憤怒、凄惶會如錢塘江大潮一般排山倒海地涌來,擊碎酒客心中高高筑起的防護,故而,酒中之言,多有悲歌。酒中之士,多為人間惆悵客,古今千年,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