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確實想到了流沙河先生。看朋友圈轉發成都商報這個周末的讀書版,右上角的“讀書”兩字,是十幾年前我在該報做第一期讀書版的時候,當時的記者請先生寫的。
媒體人何三畏早上給流沙河的夫人發了一條消息,詢問先生的身體情況。這不是什么心理感應,而是和這個城市有關的人,會經常想到他。不是今天,就是昨天或者明天。
他對成都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晚年的流沙河,已經獲得了很大的名聲,作品被收錄在語文教材中。但是,他警惕和反思這種名聲,經常說自己的詩寫得糟糕。他早已不再寫新詩,而是把更多精力用在對古文字、文化的研究上。
流沙河 圖源:紅星新聞
他不愿意參加官方主辦的活動,成都本地媒體評選“天府文化名人”,他理所當然當選。他既不愿意領獎,也拒絕這個稱號。但是,這么多年,他卻堅持每個月在成都圖書館開講座,講唐詩宋詞,事實上,如果你打著“市民”“公眾”“公益”這樣的旗號去請他,他都不會拒絕。
從2008年開始,他在成都圖書館每月一次的講座,堅持了十年。從《莊子》和《詩經》講到唐詩宋詞。前兩年,他和某網站合作,錄了很多期講《詩經》的視頻節目。他娓娓道來,每次講一個半小時,把文字整理出來,就是通順的文章,基本沒有多余的詞。這是功力,但也付出了極大的心血來準備。有時候,他甚至事先準備好了板書,供拍攝使用。
有一次他講完《詩經》,和朋友一起送他回家。在車上,他告訴學生,自己準備加快進度。學生說,包括圖書館的講座,您一個月要講三次了。他笑了,“要抓緊,怕來不及。”大家也都開玩笑,“慢慢來,時間長著呢”。
他身體一直不太好。胃不好,吃飯的時候需要很小心。眼睛怕光,經常要戴著墨鏡。最終奪走他生命的是喉癌。上天待他不薄,但是卻也想讓他保持沉默。或許正是知道這一點,豁達瀟灑的他,內心有一種緊迫感,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這個世界。
流沙河出生在成都市中心,4歲的時候到郊縣金堂居住,成年后一直在成都居住。很年輕的時候吃過很多苦,被欽點為右派,在成都北郊度過漫長的勞改歲月。晚年他會笑瞇瞇地講述自己的遭遇,把自己置于一個被觀察、被審視的位置,通過反省自己來反思社會。
在他身上,體現著真正的本地性。成都人的樂觀和幽默,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他是“成都故事”最好的講述者,尤其是1949年之前的成都,在他的講述中得以復活。三百人的講座,本地人笑得前俯后仰,從北京來的聽眾,因為方言問題一臉迷茫。他用方言講《詩經》《莊子》,講唐詩宋詞,講自己給美軍修機場,在北郊勞改。
盡管非常困難,他還是自覺和“主流”保持距離,但是同時,他又和整個城市真正骨肉相連。幾十年來,這個城市換了很多主政者,但是只有一個像流沙河這樣的文化人在守護著這個城市。他對這個城市的影響,比任何人都要大,甚至以一種想象不到的方式來進行。
走在街上,他可能會像李宇春這樣的娛樂明星一樣被認出。以“獨立寫作”著稱的成都作家周成林,對主流文化圈不屑一顧,但是卻仍然記得很多年前在街上認出流沙河的激動場景,身材瘦弱,戴著圍巾。被稱為“冉匪”的另一位作家,曾經憤世嫉俗,但是卻對流沙河始終執弟子之禮。擁有鮮明性格和巨大影響力的樊建川,也把流沙河當成是自己的老師。
他對這個城市當然是深愛的,但是卻又不乏批判。他看到這個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但是也對美好事物被破壞痛心不已。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和一群老朋友經常聚集在大慈寺喝茶,經常有熱心讀者會遠遠駐足,并不前去打擾。他和那一代“老家伙”們一起討論問題,話語可能比年輕人還要激烈。
他晚年把精力都投入到傳統文化的研究和普及之中,但是他卻明確反對“傳統文化至上”論。他在篩選出詩經、唐詩中的精彩華章的同時,也批判傳統文化的陋習。對那種自大的傳統文化鼓吹者,他向來持批判態度。他以親身經歷告訴聽眾,在過去一百五十年,美國是對中國最好的國家。聽眾熱烈鼓掌,但是現實卻距離他所期待的越來越遠。
流沙河的前妻何潔在回憶錄中曾詳細寫過他們50年代的生活。在她的敘述中,被批斗的流沙河,是一個膽怯而慌張的文人。但是在晚年,流沙河無疑稱得上“勇敢”兩個字。他知道自己的影響力,很清醒、謹慎地對待自己的影響力,同時也在堅守著一個讀書人的本分。他退到一個遠遠的、“落后于時代”的位置,并決定不再后退。
智者太多,而勇敢者實在太少。想利用他的人太多,真正體貼他的人太少,而流沙河本人,對這一切都心知肚明。他的晚年,足以稱得上是讀書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