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的詩人，沒有一個是不喝酒的。如果有，那絕不是一流。
——雅愉品酒
詩人總是愛喝酒的，酒是他們的創作源泉，是他們的情感寄托。甚至是他們的血液，他們的生命。
然而，詩人們在喝酒時，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的跌宕，往往體現出不同的情緒。
就拿李白來說吧，既有“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的狂放，有“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的灑脫，也有“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憂傷。
再如杜甫，既有“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喜悅，有“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困苦，也有“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的無奈。
然后，在中國詩歌史上，卻有一位超級巨星。在他的酒里，永遠只有一種情緒——惆悵。
他就是被王國維稱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納蘭容若。
【一】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
納蘭的身世，已為粉絲所熟知。他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父親納蘭明珠是康熙初年的權臣，從侍衛一路干到內務府總管、吏部尚書、刑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兼太子太傅，權傾朝野。
然后，生在這樣的家庭，納蘭卻并不快樂。
他的心靈，并不屬于這樣既權貴、又世俗的家庭。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他，就像這首《采桑子》中清冷的雪花，喜歡棲身在偏冷之處。寧肯漂泊天涯，也不愿與那些人間富貴花為伍。
這就是納蘭，一個內心至真之人。
他常常在自家的淥水亭里，借著一杯清酒，思考自己的人生。
酒里，浸透著淡淡的愁怨。
天仙子·淥水亭秋夜
水浴涼蟾風入袂，魚鱗蹙損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難睡。西風月落城烏起。
池塘里倒映著一彎秋月，涼風吹起衣襟，魚兒們的游動攪起了波浪。良辰美景、把酒盈樽，心已然沉醉，愁卻依然難解。只能獨自在西風里，坐看月亮落下、城烏飛起。
一次次以愁入酒，在對蒼天的仰望和內心的扣問中，納蘭漸漸參悟了人世間的離別聚散。
虞美人
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
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閑愁總付醉來眠，只恐醒時依舊到樽前。
殘燈之下，爐煙已冷，獨自一人形影相吊。只管拿酒來吧，喝得酩酊大醉才好。試問這世上清醒的人有幾個？
人生總是聚少離多，那又有什么辦法？愁苦的時候靠喝醉才能入眠，醒來之后依然只能借酒消愁。
這愁，豈是酒能消得了的？
【二】西風濁酒慘離顏
納蘭文武兼修，“數歲即善騎射…發無不中”。18歲時中舉人，21歲在殿試中列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
這樣文武全才之人，自是有一番濟世安邦的遠大抱負。然而，對他格外賞識的康熙皇帝卻安排他做了貼身侍衛。
地位雖然尊貴，卻難以施展胸中的鴻圖韜略。
一腔抱負，只能化作滿腔惆悵。
這惆悵，隨著他扈從康熙出巡塞北，留在了大漠瀚海、千里戈壁。
如夢令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
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千萬頂軍帳之中，將士們酩酊大醉。星影搖曳，回家的夢被狼河阻隔，又被河聲攪碎。睡吧睡吧，夢醒之時，更加的了無滋味。
在這萬里外的邊關。人，是惆悵的。酒，是惆悵的。就連這夢，也是惆悵的。
浣溪沙
欲寄愁心朔雁邊，西風濁酒慘離顏黃花時節碧云天。
古戍烽煙迷斥候，夕陽村落解鞍韉。不知征戰幾人還？
邊塞之上，雁陣排空，勾引一片愁心。回想當時離家遠赴邊關，親人把酒送別，多么凄涼。那些迷漫在烽煙之中的騎兵們，又有幾個人能在戰爭中活下來？
對親人的眷戀、對生命的珍惜、對戰爭的反省，都被納蘭融進了一杯酒里。這杯酒，顯得格外惆悵。
這樣的惆悵，只有至性之人才能擁有。
【三】把酒留君君不住
納蘭年少成名，博古通今，20來歲就編撰出1800卷《通志堂經解》這樣的儒學大型叢書，震驚了清初學術界！
這樣的天才級人物，他的思想和才華自然是遙遙領先于同齡人。正因為如此，他交往的好友，都是比他大得多的忘年交。
好友嚴繩孫，大他三十一歲。
好友陳維崧，大他二十九歲。
好友顧貞觀，大他二十七歲。
……
這些好友都是漢人。在那個年代，滿漢之間還隔著一道深深的鴻溝。
而納蘭卻不顧這些，和他們傾心交往、推心置腹。
這是一個至情之人。
蝶戀花·散花樓送客
城上清笳城下杵。秋盡離人，此際心偏苦。刀尺又催天又暮，一聲吹冷蒹葭浦。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斷君行處。行宿黃茅山店路，夕陽村社迎神鼓。
胡笳輕唱、搗衣聲聲，晚秋中的散花樓充滿了離別。手把一杯酒，多想你別走，只怕那寒云遮斷你的路程。在這漫漫長路中，你只得與荒村野店、村社神鼓為伴了。
“把酒留君君不住”，不似“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深情，也不似“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豪邁。
這一杯酒里，裝滿了深深的惆悵。這惆悵，是對朋友的一片摯誠。
菩薩蠻
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裊秋情緒。才道莫傷神，青衫濕一痕。
無聊成獨臥，彈指韶光過。記得別伊時，桃花柳萬絲。
雨敲打著窗戶，裊裊殘香點綴著秋天的氣息。酒醉之下，才告訴自己不要難過，眼淚就打濕了青衫。
一個人無聊地躺在床上，時間彈指而過。記得當時和她分別時，還是桃花正艷柳絲萬條的好風景。
這真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樣的惆悵，叫人怎生消受？
【四】誰道破愁須仗酒
納蘭的愛情，是坎坷而多磨的。
先是少年時暗戀的表妹被選入宮中，后來是相濡以沫的妻子不幸早逝。
自從妻子盧氏去世，愛情這杯酒帶給納蘭的，就只有無盡的追憶和哀傷了。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醒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西風蕭瑟、黃葉紛紛。夕陽下，一個身影孑然而立，陷入對往事的追憶：那時，夫妻倆把酒言歡、賭書喝茶，直醉到日上三竿。這些事情在當時看來多么平常。而今天，卻永遠不會再來……
原本兩兩相望、共飲美酒。如今卻只能獨自一人、黯然神傷。
一生一世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秋水?聽雨（節選）
誰道破愁須仗酒，酒醒后，心翻醉。正香銷翠被，隔簾驚聽，那又是，點點絲絲和淚。憶剪燭幽窗小憩，嬌夢垂成，頻喚覺一眶秋水。
誰說借酒可以消愁？酒醒之后，更加令人心碎。熏香已燃盡，單人擁孤被，眼淚隨著簾外的細雨一起流淌。想起當初和她共剪西窗燭，剛剛在夢中相會，卻又忽然醒來。不覺之間，兩眼已噙滿了淚水。
納蘭的悼亡詞，字字句句都是淚，讓人不忍卒讀。
他，就是這樣一個至愛之人。
“我是人間惆悵客”，是納蘭對自己的總結。
這是古往今來第一惆悵客。不惆悵，不納蘭。
納蘭之所以在三十一歲時就英年早逝，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他的惆悵。而這惆悵，來自于他的性情。
這是一個至真、至性、至情、至愛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本不應該生在這個世界。
或者說，這個塵世，根本配不上他。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