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像
郭嵩燾( 1818—1891),字筠仙,湖南湘陰人,曾協助曾國藩創湘軍、 辦洋務, 曾擔任出使英國大臣, 是中國首位駐外使節, 是士大夫階層中最早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人物, 他認為中國不能只是學習西方的堅船利炮, 更要學習其政教制度。 著有《使西紀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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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1年,出使歐洲的薛福成在某天日記里感慨了這么一句話:“始信侍郎之言。”這里的侍郎指的是中國第一位出使歐洲的公使郭嵩燾。郭嵩燾說了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嘆羨西洋國政民風之美。具體內容暫且按下不表,單說薛福成之感慨,薛福成本是洋務派重要官員,在他出使歐洲前,已跟隨曾國藩、李鴻章辦洋務多年,以他的身份閱歷,到這時才相信郭嵩燾之言,這說明中國的洋務派,絕大多數人是不了解何為西方文明的,之前連他都不信,更別說那些更為守舊的官僚了。同時也說明,郭嵩燾已遠遠走在同時代人的前面,因而他必定是十分孤獨的,他的思想當時在國內不受認同,他本人也受到官場排擠。1876年,他的出使日記《使西紀程》刊行后,在朝廷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遭到很多大臣的參劾,最終只能毀版。事情還遠遠未完,《使西紀程》毀版后不到一年,郭嵩燾即從駐英法公使任上被撤回,從此未再起用。1891年郭嵩燾去世,李鴻章上奏朝廷請求按例立傳賜謚,未獲批準。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后,還有官員請奏戮郭嵩燾之尸,以謝天下。
有多大仇多大恨,恰恰說明的是郭嵩燾走得有多遠。
1911年1月8日粵漢鐵路長株段首次試車紀念,地址在小吳門
1911年,清朝政府存在的最后一年,長沙終于通了鐵路,這時距郭嵩燾去世已經20年了。當時,郭嵩燾因為做過駐歐洲諸國公使,且發表過向西方學習的言論,回到故鄉時,曾受到守舊人士的攻擊。但也就30年后,他的家鄉也通火車了。現代文明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輾掉一切保守勢力的抗抵,不可阻擋地改變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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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燾(1818—1891),字筠仙,湖南湘陰人,出生于一個富商家庭,因此他和許多士大夫不一樣,無輕商思想,甚至說過“商賈可與士大夫并重”這樣在當時很另類的話。18歲郭嵩燾就讀于長沙岳麓書院時,與曾國藩建立起了換帖之交,后來還結成了兒女親家,但兩人的官場命運卻不一樣,曾國藩成了晚清第一重臣,郭嵩燾雖然助曾國藩建湘軍、辦洋務,但始終是個“游離分子”,在統治集團里混得并不如意,后來雖然出使西洋,最終卻落了個“山野移民”的人生結局。這里面,固然有他好議論、喜批評,得罪了不少人之緣故,但更重要的卻是他的思想與他人迥異,不容于流俗,因而屢遭坎坷。
郭嵩燾自稱“年二十二,即辦洋務”,是說自己自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就開始和洋人打交道。他并不害怕和洋人打交道,相信“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那么怎么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他采取的辦法是廣泛求知,1856年到1858年之間,他讀了不少西方文獻和著作,包括《數學啟蒙》《發明西洋各國通例》等。1856年他替曾國藩到浙江等地籌餉,還特地到上海拜訪了英、法和葡萄牙的領事,參觀了洋行和火輪船,還訪問了麥都思辦的墨海書館,在此會見了偉烈亞力、艾約瑟以及擔任他們的翻譯助手的王韜和李善蘭等人。
咸豐、同治年間,像郭嵩燾這樣主動去了解西方文明的人官員是很少見的,他批評中國雖然已與西方各國打交道二十年,但真正了解這些國家的人卻無一人,當然,他自己是個例外。
1875年,清政府開展了“海防”大討論,郭嵩燾針對當時很多官員認為的只要買回了西方的堅船利炮就能鞏固海防的觀點,上《條議海防事宜》,提出了尖銳批評:“竊以為中國與洋人交涉,當先究其國政軍政之得失、商情之利病,而后可以師其用兵制器之方,以求積漸之功。”明確提出了要先學習西方的政治與經濟。
進而他反對當時洋務派搞國有壟斷企業的做法,認為官辦搞不好企業,官督商辦也搞不好,正確的做法是“海運和外貿也應交由商辦”。
由此他提出了“本末之論”:“夫政教之及人,本也;防邊,末也。”“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其強,又末中之一節也”。在他看來,洋務派所搞的練兵、制器、造船、籌餉等,與學習西方的政教制度相比,只是細枝末節,理清楚這個道理,才能真正發展。在未出使西洋前,郭嵩燾的思想就已遠遠領先超前于當時的官僚,說他是士大夫階層中最早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人物,并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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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年,英國駐華使館翻譯官馬嘉理在云南被殺,引起中英之間外交糾紛,經過交涉,要派大員到英國“通好謝罪”,這年7月,清政府任命郭嵩燾為出使英國欽差大臣赴英,當時很多人勸他辭謝使命,唯有李鴻章說他“七萬里之行,似尚慷慨。”郭嵩燾自己也愿意通過這一次出訪來“通查洋情”,遂領命于1876年底從上海出發,1877年1月底抵達倫敦,在倫敦呆了僅僅兩年后,就于1879年1月底被撤換回國。
郭嵩燾的60歲生日是在倫敦過的,這位老人卻像一個年輕人一樣,孜孜不倦地尋求、學習著新的知識。郭嵩燾剛被任命時,當時的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曾密告英國政府,稱郭嵩燾是一個誠實君子,有見識,也有決心,“但終為一中國人也”,還是頗有些輕視的,但郭嵩燾卻用自己的行為回答了赫德的這種輕視。有次他在與英國一些科學家接觸后在日記里寫到:“所愧年老失學,諸事無所通曉,不能于此取益,有負多矣!”正由于意識到自己和中國都起步晚了,所以他更加注意抓緊時間,多方請教和學習。
郭嵩燾在倫敦與嚴復有過比較密切的交往,當時嚴復才二十多歲,與另一些中國青年在英國格林尼治海軍學院學習。郭嵩燾對嚴復等這些年輕人非常關心,也不恥下問向他們請教問題。嚴復不止一次向郭嵩燾介紹西方學術,曾為郭嵩燾抄錄格林尼治學館科目,翻譯了很多報紙評論。有一次嚴復在英國法庭聽完庭審后,對郭嵩燾說:“英國與諸歐之所以富強,公理日伸,其理在此一事。”郭嵩燾也告訴嚴復說:“吾觀英吉利之除黑奴,知其國享強之未艾也。”這兩位年齡相差近四十歲的中國人,在面對西方文明時,具有強烈的共鳴。
對于嚴復等中國留學生在英國學習軍事,郭嵩燾有他的獨特看法,這種看法源自于他對中國留學生和日本留學生的對比觀察。他發現與中國留學生在英國學習海軍相比,日本留學生不僅在英國人多,“在英國學習技藝者二百馀人,各海口皆有之,而在倫敦者九十人”,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學習的范圍要寬廣得多,有學律法的,有學電報的,“而學兵法者甚少,蓋兵者末也,各種創制,皆立國之本”,并且有些人在國內已有諸侯地位,但也降職來此學習。這讓郭嵩燾深感震動,他通過對比中日兩國派遣留學生的做法,覺得日本正在崛起強大,而“中國寢處積薪,自以為安”,他對日本的強大和中國的不知外部世界的情況深感憂懼。不到二十年后,日本在甲午戰爭中戰勝了中國,郭嵩燾的憂懼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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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前的容閎通西學而不通中學、王韜以民間人士身份游歷考察歐洲,郭嵩燾作為官方的大使,有更多機會和條件對西方文明進行系統的考察研究。他對西方政治、科學、哲學等各個方面都有過研究,而且還接觸、拜訪了不少學者,有時他的一篇日記竟長達六七千字。當然,要想在一篇短文里系統論述郭嵩燾的思想是不可能的,在此只能蜻蜓點水般摘要介紹幾點。
首先郭嵩燾看到歐洲也有“二千年文明”,比如他說:“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與遼、金崛起一時,倏盛倏衰,情形絕異。”現在我們看這種觀點,或許會覺得稀松平常,但在中國士大夫普遍將洋人視為“夷狄”的時代,能說出這番話是需要勇氣和見識的。
郭嵩燾發表了此觀點后,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詆毀,與他一同出洋的副使劉錫鴻,就曾拿郭嵩燾仿效歐洲人聽音樂會屢次取閱音樂單,就將其誣陷為“漢奸”。同為湖南人的王闿運更是批評郭嵩燾“彼夷狄人皆物也,同人氣則詐偽興矣。使臣以目見而面諛之,殊非事實”,依舊把西方人當夷狄和“物”來看,確實可悲。后來郭嵩燾被撤換回國,主要就是出于同時代人的無知與中傷。
其二、郭嵩燾從國家制度、經濟理論等方面探討了英國興盛強大的原因。在參觀了倫敦郵局等處后,他發現了當時中國只講“富國”,而英國等國卻懂得先要“富民”,由此他開始接觸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和詹姆士·密爾的《經濟學》等經典著作,后來又多次與英國官員討論政治、經濟問題,最后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西洋之所以享國長久,君民兼主國政故也。”為了深切了解“君民兼主國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還親自赴英國下議院聽議事,對英國的議會制度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肯定了英國的議會和市長由民自選的同時,也等于是否定了中國自秦漢以來的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制度。
其三、郭嵩燾看到了西方教育優越于中國的八股取士。某次他到蘇格蘭一女子學校參觀,看到課堂上掛的全是地理、植物、動物、機器、工藝、數學等圖片,不禁深深感嘆:“皆中國士大夫所未聞見者也。”
其四、郭嵩燾介紹了歐洲科學哲學思想。他說歐洲之講實學,始于培根,又介紹了伽利略的“日心說”,還介紹了牛頓在天文學上的貢獻,并認為這是歐洲富強的根源。對笛卡爾的學說,郭嵩燾也有具體準確的表述。
其五、對國內洋務派的批評進一步深入。他在參觀了歐洲的一些工廠后說:“泰西制造機器所應取效者,豈直槍炮而已哉?”他批評國內洋務派辦的各制造局和北洋水師等“相為欺污浮濫交,處之泰然”,可謂痛心疾首。對于多次保護他而他又比較推許的李鴻章,他也提出了這樣的批評:“合肥考求西洋軍火,可云精博。……蒙甚惜其徒能考求洋人末務而忘其本也!”郭嵩燾曾記錄了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在倫敦對他講的一番話,茲錄于此:“中國地利盡豐,人力盡足,要須從國政上實力考求,而后地利人才得能為我用,以收其利益。購買西洋幾尊大炮、幾支小槍,修造幾處炮臺,請問有何益處?近年稍知講求交接矣,而于百姓身上仍是一切不管,西洋以此知其不能自立。”這樣的話,的確是道出了洋務派必然失敗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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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燾被撤換回國后,接替他的是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曾紀澤也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這是郭嵩燾被撤換后唯一值得慰藉之處。客觀來講,郭嵩燾在英國近兩年時間,在外交上并無突出成就,但他對西方文明的了解,卻是非常深刻的。可惜的是,他回國之后,面對的依舊是死氣沉沉的守舊之風,他的話在統治集團內部,也無人會聽。1879年當他乞休回到長沙時,家鄉人認為他是勾通洋人之人,對他攻擊甚多,甚至都不讓他的船通過。
郭嵩燾之所以孤獨,倍遭時人攻擊,除了他思想超前,不被理解之外,他也確實落下了一些 “勾通洋人”的把柄。比如1875年處理云南馬嘉理一案時,他就主張將云南巡撫岑毓英議處,這在當時就被不少士大夫視為辱國,他家鄉的鄉試考生,甚至商議搗毀他的家宅。又比如阿古柏在新疆叛亂時,他反對左宗棠用兵,甚至說過把喀什葛爾等地割給阿古柏之類的錯話,激起了國人公憤。
但我們評價一個思想家,更應該看到他在他的時代比別人多看到了什么,又為此做了什么。郭嵩燾在他的時代,無疑是一位先行者,他看到了西方文明先進,并研究了為什么先進,他也說出來了,雖然這中間也有一些錯誤和問題,但總的來說,他思考的方向、他的思想是值得肯定的。
先行者必然孤獨,既然已經先行了,就得忍受這種孤獨。所幸終有知音,薛福成不就“始信侍郎之言”了么!
郭嵩燾,以及本刊同期介紹的黎庶昌,他們都是從中國內陸地區開始走向世界的(郭嵩燾是湖南湘陰人,黎庶昌是貴州遵義人),但他們對西方文明的認識,與從接受西方文明較早的中國沿海地區走向世界的容閎等人相比,達到了同一高度,這說明在落后地區的人,也同樣能夠接受先進文明,西學東漸當時已經開始從沿海地區輻射到了內陸地區。
郭嵩燾出使歐洲時,已是60歲的老年人,這同樣說明,接受先進文明不在于年齡大小,老年人也一樣可以先進,人會老去,思想卻會永遠年輕。
郭嵩燾去世后葬于今汨羅市沙溪鎮劃江村,文革期間其墓曾被毀,后又重修。
郭嵩燾出生在湖南湘陰縣,如今湘陰有他的故居,位于文星鎮三井頭,筆者聯系了湘陰縣文化旅游局,據工作人員介紹,此處郭嵩燾故居他們正在計劃修繕整理,因此暫時沒有相關照片和資料提供給我們。
不過,郭嵩燾在外為官多年,在很多地方都曾居住過,因而有些地方也還有他的故居遺址,比如長沙現就有郭嵩燾故居原址,位于開福區六堆子巷,可惜的是房屋建筑早就沒有了,只留存有一塊當地政府立下的紀念碑。
在郭嵩燾的故鄉湘陰縣,當地政府為了紀念郭嵩燾,修建了一處郭嵩燾文化公園,目前文體廣場部分已經完工,對市民和游客開放,一些場館比如紀念館、圖書館等還在進行內部裝修,不久后也將開放。
當年,郭嵩燾乞休回到故鄉時,故鄉人對他是敵視的,今天他卻被當作“清醒看世界的第一人”受到隆重紀念,筆者對此心有感慨,不管怎么說,我們畢竟在進
步!
長沙郭嵩燾故居原址
郭嵩燾出生在湖南湘陰縣, 如今湘陰有他的故居, 位于文星鎮三井頭, 筆者聯系了湘陰縣文化旅游局, 據工作人員介紹, 此處郭嵩燾故居他們正在計劃修繕整理, 因此暫時沒有相關照片和資料提供給我們。
不過, 郭嵩燾在外為官多年, 在很多地方都曾居住過, 因而有些地方也還有郭嵩燾故居遺址。 此處照片中的郭嵩燾故居原址, 位于長沙市開福區六堆子巷, 房屋建筑早就沒有了 , 只留存有一塊當地政府立下的紀念碑。照片拍攝于2017年11月。攝影師:周曼
湖南湘陰縣郭嵩燾文化公園里的郭嵩燾雕像 攝影:郭雨滴
湖南湘陰郭嵩燾文化公園全景
湘陰是郭嵩燾的故鄉, 除了正計劃修繕的郭嵩燾故居外, 當地政府還修建了一處郭嵩燾文化公園, 目前文體廣場已經完成, 對市民和游客開放, 一些場館比如紀念館、 圖書館等還在進行內部裝修。該照片拍攝的是郭嵩燾文化公園全景, 左側為湘陰體育館, 右側為湘陰圖書館、 郭嵩燾紀念館。攝影:郭雨滴
郭嵩燾文化公園里圖書館內寬敞明亮, 即將開館 攝影:郭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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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九章 審核: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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