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與健康”是一個永恒而鴻博的飲酒話題。“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是誕生于1,900多年的東漢時期的一首樂府民歌,后來被收入《古詩十九首》。這首詩明確提出了“飲酒養生”的觀念。實際上這種觀念的誕生,我們溯源的時間可以再追加1,900年,甚至更久。由此可見,經過漫長的歷史積淀,飲酒成為國人養生觀念中很重要的一環。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飲食習慣的改變,我國的飲酒風尚也正在不斷變化,“健康飲酒”再次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
那么什么是正確的健康飲酒理念?西方醫學不斷告誡我們,飲酒有害健康。西方醫學有著強大的話語體系,是崇尚科學精準的線性思維方式。而人們在飲酒之后的思維形態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非線性特征。而中國傳統文化視閾下的“飲酒養生論”卻用無數的事實證明,適量飲酒有益健康有益健康。
面對這場曠日持久卻莫衷一是的爭論,記者認為,酒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健康飲酒不能只關注飲酒的物質消費需求,倡導適量飲酒有益健康的理念,也應當注重飲酒的精神消費屬性,提倡小酌怡情的微醺體驗,鼓勵人們追求形體相親的飲酒境界。
視點一:快樂是飲酒第一要義
《世說新語》說:“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這句話幾乎涵蓋了中國酒民基本的飲酒心態。
在我國的酒文化傳統中,快樂永遠是飲酒的首要原則。
先秦時期儒家提倡“酒食者,所以合歡也”(《禮記·樂記》)。儒家的思想體系以仁義為核心,十分注重對人的關愛,認為酒可以融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為了防止人們在酒后胡言亂語、胡作非為,于是規定了飲酒應當注重酒德,并為此制定了嚴格的酒禮體系。關于古代的酒禮和釀酒工藝,是作為一種禮樂教化規范被儒家寫入國家政治制度的,其中既有宗廟祭祀的飲酒禮節,皇帝宴飲的各種禮節,也包括民間的鄉飲燕禮,而且每一種禮節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只要大家嚴格遵守,足可以防止一切濫飲行為的發生。
儒家酒文化典籍中,我們發現中和之美是其追求的至高境界,強調飲酒時精神要服從于身體。代表人物就是“飲酒無量不及亂”(《論語》)的孔子。今天尋常白酒的飲酒行為,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儒家的印記,例如大家對于適度飲酒的克制等。但已經很少有人能夠達到孔子所代表的最高境界。
而先秦時期的道家同樣提倡“飲酒以樂”《莊子·漁父》,但這個快樂不是儒家的“眾樂樂”,而是追求“醉者神全”的“獨樂樂”。
道家的養生觀念有兩種。一種是禁欲派。嵇康《答難養生論》中就說:“善養生者,清虛靜泰,少私寡欲。”認為酒會攪動得人難以清虛靜泰,自然是希望人們滴酒不沾的。還有一種是縱欲派,認為人生的幸福莫過于官能物質的快樂,如果得不到這種歡樂,人們就會在枯燥或者憂懼的狀態下快速死去。六朝的名士多是這類人物,“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說新語·寵禮》)當他們醉酒的時候,不知道世道的安危,生存的威脅,人世的煩擾,“雖水火刀兵交予前,弗知也。”(《列子·楊朱》)
所以我們看道家好酒者對外界漠不關心,把所有的激情和理想都寄托于天地,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而這種心無旁騖的飲酒理念發揮到了極致,不但漠視了外面的世界,就連自己的身體也常常有意忽略。所以,在道家的養生文化典籍中,我們經常會看到諸如“花酒神仙”的傳奇故事,而每一位神仙幾乎都有著驚人的酒量。
“形神相親”飲酒理念,顯然起源于道家。因為在道家看來,在禮樂是滅絕人性的,在禮樂約束之下,人們飲酒不可能盡興,也自然得不到飲酒的快樂。所以“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莊子·人世間》)。莊子甚至還曾經提出過一個很極端的案例。說有一只海鳥落在魯國城郊,魯國人認為這是很吉祥的事情。于是把它請到廟堂之上,最高等級的美酒美食招待,最美妙的禮樂伴奏,但是這只鳥感覺頭暈目眩,內心憂憤,不敢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三天之后就死了。
正是這種理念的影響下,盛唐時期的李白勸酒說“會須一飲三百杯”,因為“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將進酒》),這些話經常撩撥得廣大酒民熱血沸騰,情不能已。
然而道家早期“形神相親”的飲酒思想也讓人們吃了不少苦頭。缺乏節制的飲酒方法雖然可以讓人盡興,達到短暫的形神相親,但醉后的感覺卻是形神難以相親。所以茅山處士宋劉詞的《混俗頤生錄》說:“大醉極傷心神,肝浮膽橫,又復招風敗腎,毀筋腐骨莫過于酒,飽食之后尤宜忌之。”“酒少吃即益,多吃即損。”
秦漢之后,儒道兩派思想開始逐步融合,而他們的飲酒理念也漸漸趨同,逐步交融為“合禮致情,適體歸性”。(《諸葛亮集》)“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陶淵明《雜詩》)雖然飲酒依舊是人們行樂的重要方式,但已經有了控量的意識。北宋儒學一代宗師邵雍的《善飲酒吟》就對“形神相親”的飲酒狀態做個一個形象的描述:“人不善飲酒,唯喜飲之多。人或善飲酒,唯喜飲之和。飲多成酩酊,酩酊身遂疴。飲和成醺酣,醺酣顏遂酡。”而黃周星《酒社芻言》中則有意將儒道兩家額飲酒理念進行比較和融合:“既以禮為名,則必無愴野之禮。以歡為主,則必無愁苦之歡。”陳畿亭則從現實中的勸酒風氣進行抨擊說:“君子飲酒,率真量情;文人儒雅,概有斯致。夫唯市井仆役,以逼為恭敬,以虐為慷慨,以大醉為快樂,士人而效斯習,必無禮無義不讀書者。飲宴者勸人醉,茍非不仁,即是客氣,不然,亦蠹俗也。”(阮葵生《茶余客話》)認為飲酒的快樂不在于飲酒的量,而在于“率真量情”。
視點二:酒趣與酒量無關
我國的酒文化源遠流長、體系宏博,但我國酒文化的最高峰,并不是由酒量最大的人創造的,而是飲酒體道的雙重體驗。我國酒文化史上最著名的兩大飲酒群體中,個人的著名程度與酒量無關。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酒量最大的當屬山濤,“飲酒至八斗方醉”。但竹林七賢中名氣最大得是阮籍,酒名最隆的是劉伶。盛唐的飲中八仙,最有名的是“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一直被當作國人酒量的標桿。而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卻告訴我們,李白的酒量排名可能倒數第二,僅次于“三杯草圣傳”的張旭。
而在我國歷史上酒類市場的極為昌盛的宋代,極富代表性的蘇軾,酒量卻小的可憐。讀者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金,千古風流人物”,感慨于他“一樽還酹江月”的滄桑豪邁。在他吟唱“明月幾時有,白酒問青天”的時候,是在“歡飲達旦,大醉”之后。幾乎所有人都會驚羨于他的酒量。而實際上,蘇軾天生就像對酒精過敏一樣。據說他年輕的時候聞著酒味兒就會醉倒。別人喝酒的時候他看著,就當是他也喝了酒。據說后來經過一番刻苦的訓練,才勉強喝“三蕉葉”。
雖然酒量極差,但蘇軾卻是一個好酒之人。他十分推崇陶淵明,不僅寫詩學陶,而且也像陶淵明那樣顯得嗜酒如命,“日欲把盞為樂,殆不可一日無此君”,而且經常自己嘗試釀酒。(《記釀酒》)即使這樣,也絲毫不影響蘇軾飲酒合歡之后的形神相親,并寫出了大量酒趣橫生的絕世佳作來。不過,蘇軾對于自己的酒量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即使極小的酒量,同樣喝出了奇偉的境界和絕妙的酒趣來。“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和陶<飲酒二十首>》)
而北宋還有一位奇異的酒民石延年,他的飲酒故事更是讓人匪夷所思。
石延年,字曼卿,是北宋時期的一位奇人。據說他為人豪爽,酒量驚人,經常喜歡跟好友劉潛比拼酒量。據說有一次和劉潛在一家酒樓拼酒,兩人從早到晚光喝酒不說話,喝了一天面不改色。人們都驚呼他倆是酒仙下凡。一次劉潛來訪,他們到船上喝酒,半夜時分發現酒快喝光了,就把一斗醋倒進剩下的酒里繼續喝。石延年不但好拼酒量,還喜歡別出心裁地喝出各種花樣。他蓬頭后面,光著腳,帶著枷鎖喝酒,稱之為“囚飲”;爬到樹上去喝酒,稱之為“巢飲”;用秸稈兒扎個圓筒鉆進去,伸出頭來與人對飲,稱之為“鱉飲”;夜里抹黑喝酒,稱之為“鬼飲”;跳到高出喝一口,跳下來再喝一口,稱之為“鶴飲”。
就是這樣一個狂放之人,早年迫不得志。后來他的才華引起了宋仁宗的重視。為了能夠長久的重用他,宋仁宗就勸他戒酒養生。他很是高興,很快就戒掉了酒癮,但不久卻死掉了,享年僅47歲。而生活在距離他700多年前,但卻有著相似酒趣的劉伶,雖然媳婦每天苦勸嗜酒“非攝生之道”,但劉伶始終我行我素,“竟以壽終”。石延年和劉伶在數千年的健康飲酒史上都是鮮明的個案,并不具有代表性。但是他們飲酒時的進行釋放和燃燒的生命形態,卻從另一個側面印證,“形神相親”是我國飲酒養生說的核心境界。
視點三:形神相親也要與時俱進
2005年底,我國衛生部曾經接到過一份來自世界衛生組織的《世界衛生組織關于減少西太平洋地區酒精危害計劃的通知》,例舉了世界范圍內飲酒的種種危害,呼吁各國出臺限制酒精飲料生產和貿易發展的政策。而我國的5億酒民,僅按當年國內酒廠產銷量計算,每位酒民日均消費啤酒160毫升,白酒19毫升,葡萄酒2毫升,黃酒11毫升,果露酒1.3毫升,折合酒精攝入總量約計18毫升。這不包括進口酒的消費量。然而到了2013年,我國5億酒民每位日均消費約計啤酒275毫升,白酒67毫升,葡萄酒9毫升,黃酒、果酒等其它發酵酒40毫升,折合酒精攝入總量約計51毫升。該數據仍不包括快速增長的進口酒。
快速增長的飲酒消費需求總量,迫使我們必須快速構建適宜時代精神和市場需求的健康飲酒話語體系,鼓勵和倡導消費者養成科學的健康飲酒習慣,從而讓消費者在飲酒過程中更多地享受歡樂,減少痛苦。
以人文氣質為主,追求“形神相親”的中國酒文化,以科學精神為基調,強調精準、量化的西方酒文化,兩者各有優劣。酒是具有精神屬性的消費品,注定飲酒行為更加符合非線性思維的特征。然而酒還是一個物質的形態,酒體中的酒精和微量物質,會導致人的身體生理發生變化,所以酒體的質量和風味也會有決定性作用。
因此筆者建議,創建健康飲酒的話語體系,應當注重兩種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的融合,既要強調飲酒對于人們綻放精神形態、生命意氣的催發作用,也要逐步探尋適量飲酒有益健康的劃界方法。
而站在更加宏闊的歷史視野上看,歷史上的盛世初期,昂揚向上的精神主導下,豪飲會成為社會主流,但社會飲酒總量未必最大。而到了盛世轉折期,豪飲之風將轉變為淺斟低唱,對于酒體風味、產品質量和文化訴求的要求會更高,但社會飲酒總量未必變小。我們當前正處于這樣一個歷史轉折期,應當正確看待消費變化的歷史規律。一方面,以市場需求為導向,不斷強化酒體風格、提升產品質量,不斷研發適合市場深層需求的健康好酒;另一方面,創建符合現代社會需求的健康飲酒話語體系,呼吁消費者“寧可喝的少一點,也要喝的好一點”,積極倡導廣大酒民形成健康文明的飲酒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