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學離開老家,到另一個地方生活已經三十多年了,但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家。一年一兩趟地回去,沒有“故鄉”這個字眼所給人的遙遠的含義,別人問起來,我常常只說回老家,也沒有寫過什么關于故鄉的文字,極少用上這個書面用語。
老家宜黃是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縣城人口不到十萬,加上所有的農業人口,也不過二十來萬人。宜水黃水繞城而過,河水清澈,稻香宜人。鄉下的深山里,時有華南虎的蹤跡,空氣中總有一股香甜。
宜黃民風淳樸,一直以來以農業為主,經濟排名在江西也屬靠后。緊鄰浙江、福建、廣東,城市建設卻與發達地區的縣市無法同日而語。這些年,盡管工業園區、高新區也是發展經濟免不了的標配,但在這個沒有交通優勢、沒有工業積累的后發地區,經濟的發展速度始終有限。農村的青壯年出去打工,賺來的錢不愿再投到鄉村,就讓老人帶著孩子在縣城里生活,錢多些的在縣城里買一套二手房,錢少的也努著勁兒租一處舊房,所以農村一派寧靜蕭索,縣城卻因此熱熱鬧鬧。直至今日,縣城居民與農村割不斷千絲萬縷的聯系,再加上農民工二代三代進城定居,讓宜黃始終保持著鄉土中國的濃厚氛圍。即使在這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青年成為互聯網金融的新貴,工程院、科學院院士不乏其人,但農耕文明典型的鄉風鄉俗卻始終成為宜黃的主調。
這樣的主調,仍然塑造著每一個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的宜黃人,也包括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老家里的年輕人從這里讀書出去,扎根在北上廣深各大城市,哪怕是旅居海外拿到綠卡,任多少年也還是改不了鄉音鄉情。回到老家,一口流利的家鄉話脫口而出,不需要任何準備,瞬間便融入了熱氣騰騰、灰塵撲撲的鄉情之中。于是,時光仿佛在這里突然停滯,轉換成另一種田園式的節奏,和著氤氳的水汽,籠罩著小河邊洗菜洗衣的模糊身影,聽搗衣聲、歡笑聲在霧氣中回蕩。
歲月留聲,小縣城自有她不變的腳步。
出門總免不了遇見熟人。從前的鄰居,原來的同學,遠房的親戚,或是同事的朋友,甚至七大姑八大姨的隔壁鄰居,都是熟人,總之,也許就只是在哪位朋友的牌局見過兩三次,也就成為熟人。交情深的,碰上了停下來聊上幾句;泛泛之交的,點點頭致意,隨口一句:“去哪兒?”老外總覺得詫異,似乎這已經涉及隱私權,可這其實并非問句,只是一句問候語,并不真要什么確切的回答。對方心領神會,答一句:“去街上。”縣城不大,有時一天都碰上個幾次,這樣的一問一答,不過是擦肩而過時省時省力的招呼罷了。
“去街上”,是老家人通用的話語,既有虛指也有實指。從前的老縣城只有一條主街,所有店鋪集中在大街的兩側,滿足老家人生活所需的一切。小到柴米油鹽醬醋,大到彩電冰箱洗衣機,什么樣的物件都可以上街采買。也可以逛逛街,看看景,有什么樣的新奇玩意都少不了在大街上展示,滿足城里人物質之外的娛樂需求。因而,一句“去街上”也就包含了小縣城生活的全部內容。
如今,老縣城也隨著時代的節奏變化,新的行政中心拉動了新城的建設,商品房、大超市改變了城里人生活的半徑。“街上”也變得不同以往:小汽車、大貨車、平板車、摩托車,在寬敞的大街上川流不息。裝著大喇叭的廂式貨車,一遍遍廣播著超市降價打折的消息;或是一隊身著鮮艷紅色綢襖、畫著濃裝抹著紅唇的秧歌隊,她們邊走邊唱,為哪家新開業的店鋪做著流動廣告。挑擔子賣菜賣水果的商販,時不時在大街上吆喝,也有補鍋磨菜刀的手藝人,走街串巷。街上不乏豪華汽車,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或是車身上到處都濺著泥點,卻肆意地按著喇叭,催促著行人。也是,紅綠燈在這里管的只是汽車,哪個路口都有行人打著招呼聊著天慢吞吞地通過,就差直接站在路口的斑馬線上聊天。老城的街道狹窄處只容相向兩輛汽車緩慢通過,阻滯著過路人、挑擔者擠擠挨挨,不按喇叭確也無法通行。雨天里三輪摩托車改裝的“拐的”冷不丁就在行人身邊突然停下,濺起的泥點弄臟了行人的褲子,被罵了好幾句也不還嘴,只忙著做下一單生意。有時候,出殯的人群從大街上緩緩走過,民間樂隊吹奏著固定的曲調,披麻帶孝的孝子賢孫捧著遺像護送著棺槨,跟隨其后的婦女們、家眷們邊哭邊走,隨著送葬的親戚朋友讓這支隊伍綿延數十米或百米,也讓這古老的習俗延續千年還在持續。
盡管4G網絡早已覆蓋了整個縣城,“去街上”卻仍然是老家人最重要的生活方式,當然也就是最通用的應答語。
那句大江南北都習慣的問候語“吃了嗎?”老家也不例外。無論是不是飯點兒,任何時候都可以使用。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和“吃”相關的問候,還有個延伸,“來吃餐飯么!”這不是虛指,卻是實打實的邀請。離開家鄉幾十年,回家碰到熟人,總要熱情地過來問候:“啥時候回來的?”幾句話過后,必定是一句“啥時候有空,來吃餐飯么?”
在老家,請客吃飯一直是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事情,這既是農耕文明遺傳下來的淳樸風尚還在這里持久發揚,也是長年食物匱乏留下的印跡不可磨滅。孩子滿月、周歲必要請客,婚喪嫁娶自是不可或缺,新屋奠基、上梁,或是僑遷新居,都需要請客喝酒,家里老人生日、官場升遷、孩子考上大學,請客喝酒都是必不可少。請客的范圍在外人看來也不可思議,但凡沾點親帶點故以及同事、同學、戰友、同鄉全在此列,一個都不能少。有時候請的還是全家,隨禮則按人頭計,沒有收入的孩子則除外。如此一來,每月工資不夠份子錢則是常有的事。請柬一多,難免讓人愁眉苦臉,暗中盤算,可若是哪位同事的酒席忘了請誰,那失了面子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事。好在哪家都有本帳,哪家隨了多少禮錢都在帳本上記著,下回對方辦事就有個依據。
這倒也不是斤斤計較,純粹為錢。你隨多少錢我還多少禮,原本就是禮尚往來的意思,也是鄉風鄉俗里溫情的一面。過去經濟生產不發達,物質匱乏,生活拮據,誰家有喜事大事,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左鄰右舍、前村后坊,大伙兒一起隨份禮,幫著把事兒辦下來;等到別家有事兒了,大家再一塊兒幫襯幫襯他。如此這般,誰也不吃虧,誰還都做了人情,面子里子都有,又聚在一起吃了喝了,一舉多得!而濃濃的鄉情也就在這樣的熱鬧中延續著。模模糊糊記得我小時候,奶奶和鄰居們一起起個“會兒”,一家十塊,十家八家湊到一起,這一回把錢給了這一家,救個急,等到期之后,把錢還給大家,再幫著另起一個“會兒”,幫襯幫襯另一家。這算不算那時的民間借貸,我不知道,但鄉里鄉親、左鄰右舍們相濡以沫、守望互助,卻構成了老家千年來的風俗,至今還在這里延續著。
如果誰說:“請你坐上!”那可不是一句簡單的客氣話。坐上,就是吃酒席的時候坐在酒桌最中心的位置,這是老家里最高的禮儀,也是對人最高的待遇。酒桌是圓的,十人一桌。在西方文化里,圓桌是沒有上下左右之分的,亞瑟王曾在一張大圓桌上與他的騎士們共議國事,沒有地位差異甚至君臣之分。今天的圓桌會議則繼續著這樣的傳統,圓桌代表著平等與團結。但在老家,圓桌絕對有上下之分,而主位則毫無疑問是有固定位置的,根據酒桌的擺放位置、方位、朝向,戶內還是戶外,酒席一共擺設了多少桌數,等等,決定了主位的具體位置。主位一旦確定,其他位置依據與主位的遠近關系,一一排定,從主位兩邊往下的座次也意味著重要性的依次遞減。
這可不是簡單的一件事情!酒席上的座次,非得要“社會學”博士畢業才能搞清楚個大概,只是這個“社會學”不是學院里的社會學,而是鄉土中國有關風土人情的所有學問。
誰能“坐上”,既與主人請客的緣由、目的有關,也與所請來的客人有關,它綜合了一個人的地位、能力、身份、影響力等所有方面,絕不僅僅是請客者的一廂情愿。如果請來坐上的客人德高望重,地位尊貴,那不僅是主人家極有面子的事情,就是來的客人也跟著沾上點兒光,能與這樣的貴人同席。
如果沒有一位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而是幾位能力相仿、地位相當的朋友,酒席上的相互推讓,就成為這場酒席的第一道風景線。大家都不肯朝上座靠近,“你坐!”“你坐喲!”“你是(主人)請來的貴客,理應你坐上!”“你是(主人的)領導,你來坐上!”常常需要好幾個甚至十幾個回合的相互禮讓,大家一起列舉對方各種坐上的理由,一邊揣度著自己在這幾個人當中的位置。主人嘴里只說著“坐吧,坐!”任由大家互相推讓。如果心里早有盤算,一般也要等著幾個回合過后,方才指名誰來坐上;如果心里確實沒有想好哪一位坐上,則在一旁說著“莫客氣,請坐請坐!”幾番禮讓下來,大家心里也都掂量清楚,彼此的真實意圖心領神會,座次終于排定,坐上的人則謙虛地說“你們都客氣,我也只好坐了。恭敬不如從命!”主位落定,其他人也都一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主桌坐定,酒席才正式開席,而每一道菜,都先從主位開始。
這樣的一番景象,讓旁人看得云山霧罩,根本摸不著頭腦,可是對于老家人而言,卻又是那么簡單而自然,用不著琢磨、盤算,一看場面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只不過相互的推讓本就是禮儀的一個重要部分,用老家的話說,叫“做禮”。聰明人會惦量好自己的幾斤幾兩,知道在這個酒桌上自己的合適位置,從不僭越一步,而大家對于一個人的判斷,僅從他選取的恰當的座位,就知道這個人的腦子是否靈光。若有誰冒冒失失坐錯了位置,一個本不該屬于他的位置,那不僅只是沒有眼力架,更是挑戰世俗權威的表現。如若他或她貿然坐上,那簡直就是腦子進水,不可原諒。
也有過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位五六十歲的保姆陪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一起赴宴。大家照例在酒桌不遠處站著寒喧,互致問候,不時掃一眼酒桌關照著場面。主人恭敬地邀請老太太坐上,轉頭再去安排其他客人的時候,保姆就勢在老太太身旁坐下。一桌子人錯愕的目光一瞟而過,誰都覺得她大喇喇地坐下不合適,卻沒有一個人去叫她下來。主人心里一萬個不樂意,囁嚅了半天,卻也開不了口。客人們盡管背地里議論起來,都覺得她“不懂事”,鄙夷她,“嘿,沒見過誰誰誰,居然自己就坐上!”但當面卻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她卻從此傳為笑柄——這就是鄉土中國!西方的鄰居哪怕就是隔壁,也直楞楞地打電話把警察叫來,原因只不過是鄰居沒有及時修理自己的花園;而在中國,大家好的是面子,沒有人愿意當面“做丑”,也用不著警察來維持秩序。鄉土中國靠的是鄰里間的閑言碎語,全是背著人在背后說,卻代表了世俗的看法與認定。當然,最后這些話無不例外都會讓當事人知道——在老家里做保姆的,本就是“街上”的,與大家都相熟。肯定會有好事者去密報,把別人對當事者的議論盡數告知。盡管她就是背后議論里最粗聲大氣、理直氣壯的那一個,卻在此時全然忘卻原先的立場,轉而站在了被議論者的一方,仿佛因為她是為主持正義而泄露了先前的秘密,她反對的最是背后議論別人,這樣一來,她的“告密”合理合法且滿含公道的立場。自然,也拉近了二人的關系。
被告知者面上一紅,是誰也覺察不到的,但立刻就義憤填膺。她跳起腳來,申斥自己從不稀罕坐在什么“上座”。她賭咒發誓,全是因為要照顧老人,才坐在她身邊,完全是為了盡一份責任,所以才沒有去想什么“坐上”不“坐上”,誰都知道這是順理成章的。她進一步證明,以前好多次吃酒席,她從不上酒桌,但每次都是大家再三叫她,她才勉強坐下。到最后,她還會打出一張苦情牌,訴說自己平日里照顧老人多么辛苦,一件又一件家庭瑣事,她如何忍住所有的委屈,勤快,干凈,從不多說一句話,從不計較,只是憑著良心做事。敘述有真有假,有細節無真相,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核心是:那天“坐上”有一百個理由,但絕不是貪吃沒眼力架!聽者“同情地”附和,辯者慷慨激昂。以后遇到別的熟人,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這些拿出來說一遍、說兩遍,哪怕多年之后,也保不齊再拿出來反駁幾遍。
但她心里其實早就知道自己那天舉止不恰當,犯了忌諱。從此她必定注意酒桌上的位置,不會輕易再出現這樣的笑柄。背后議論和閑言蜚語,就這樣成為一種特別的調節手段,使被議論者一邊不肯承認、一邊暗暗收斂;而對于其他人而言,這些閑言碎語就是生活里的教科書,頗有警示教益,一個個“跌股現世”的反面典型,讓旁觀者不敢造次,告誡人們莫要輕易打破世俗舊規,而那些背后議論也構成了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讓人從這些議論中習得鄉土中國的各種民風禁忌、禮儀習俗,成為延續千年的道德規戒,強大而無形。
如今的老家,也早已邁入了4G的時代,互聯網把世界連結在一起,集體買服裝跳廣場舞再上傳視頻、微信群里找人拼多多砍價成為這個縣城的時尚,一點不比別處的步子慢。但就這樣,混雜著時尚與鄉土的社會,一天天生長蔓延著,還是一個完整的無縫銜接的世界,是我依然熟悉的地方。只是,我和家鄉人的變化,一點點,不自知,一刻也沒有停頓。
哪天,到我家鄉去,我請你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