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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這首詩叫《連雨獨飲》。連著下雨,心情不會太好。就像現在,日復日一日的霧霾,難免會煩躁。何況世界之大,也沒有什么朋友可以隨意相聚。聚了,好像也沒有什么話可以聊。獨自一人,做什么呢?如果是一個佛教徒,那么,正好可以念佛。如果是一個儒家的信徒,那么,正好可以苦讀圣賢書。但陶淵明對于佛教,好像并沒有太多的共鳴。他的同時代人慧遠大師,是中國凈土宗的祖師,曾經邀請他去參加party,陶淵明去倒是了,但好像中途就悄悄地溜了。也沒有說什么理由。當然,一切不過緣分, 并不需要理由。
陶淵明不想當官。所以,也不會苦讀圣賢書。對于佛教的出世,他有一點點的懷疑;對于儒家的入世,他有很深的厭倦。陶淵明即使活在今天,也還是少數派。也還是邊緣式的人物。他想過的生活,概括起來,可以這樣說:既不想放棄肉體,又不愿意被這個肉體束縛,只好通過酒來達到一種平衡。肉體和靈魂之間,酒好像是一種有趣的媒介。
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里,自述“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去留。”如果他活在今天,大概會經常在自己微博或微信上發些諸如此類的感嘆:“不喝酒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有酒不喝,活著有什么意思?”“有錢不花,有酒不喝,喝了不醉,都是sb”、“想喝就喝,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他的詩,有人說幾乎每一首都有酒的香氣。“飲”、“酒”兩個字在陶淵明的詩里比比皆是。陶淵明的一生,毫無疑問,是一個酒徒的一生,是透過喝酒把人生喝出了境界的一生。
陶淵明生活的時代,大約是中國歷史上酒風最盛的時代。那個年代戰爭連年,世事無常,普通人沒有什么安全感。于是,喝酒成為一種最流行的解脫。古詩十九首里,“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的句子不少。魏晉南北朝時代,所謂魏晉風度,所謂名士風流,少不了要喝酒,還要吸毒。
那時侯人們喝酒喝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個叫劉伶的人,每次出去都要背著一壺酒,又要一個人拿著鋤頭跟著他,隨時準備他喝酒喝死了,就隨地把他埋了。有一次他喝多了,赤身裸體在房子里跳舞奔跑,有人看到了覺得奇怪,甚至認為他有傷風化,他卻說,我以天地為屋宇,以屋宇為衣服,你們怎么鉆到我褲襠里了來了?
那時候的名流,好像都是酒徒。曹操有兩句關于酒的詩,寫得真好,一句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句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下子寫出了酒的詩意功能:人生短暫,而煩惱多多,只有喝酒才能暫時忘掉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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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把酒寫得那么美好,他自己也豪飲。但在現實里,他作為政府的管理者,卻下令禁酒,不許人們喝酒。理由是酒能亡國。最典型的例子是紂王,喝酒喝成“酒池肉林”,然后一個王國死在了酒池肉林里。
其實,酒徒陶淵明也很矛盾。一方面,他在《形影神》里,非常清醒地意識到喝酒并不能忘憂,就像后來李白說的“借酒消愁愁更愁”,另一方面,他在為自己寫的挽歌里,又感嘆:“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一方面,他享受著“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另一方面,又告誡自己要“從此不再喝酒,保持戒律從而達到仙境”(《止酒》)。
不僅僅是曹操、陶淵明,其實,大多人對于酒,都有矛盾的心態。對于酒的矛盾,其實是人類永恒的對于欲望的矛盾,對于肉體的矛盾。如果是釋迦牟尼佛,那么,酒啊、肉體啊、欲望啊,都不是矛盾,他用了空的觀照就把他們一下子虛無掉了。
但是一般人,達不到釋迦牟尼的境界。陶淵明的態度,是一般人情的態度。不愿意成為欲望(肉體)的奴隸,又不愿意犧牲肉體的愉悅,那么,喝酒吧。喝酒這件事,就像性愛這件事,隱藏著人類根深蒂固的欲望的結。所以,總是充滿著很多悖論式的論述。即使在佛陀之后的佛教里,我們都依稀覺察到某些猶豫、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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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會拒絕賭博,預設了防范的界限。對于孩子,我們當然習慣性地說:“不要去賭博”。但有一個富翁卻讓他的孩子去賭博。我忘了這個故事的細節。大概是這樣的,這個富翁給他孩子一百美元,唯一的要求是只要輸掉一百美元,就離開賭場。聽起來很容易,事實卻很難。那個孩子訓練了很久才學會一輸掉一百美元就走。然后,富翁又要求只要贏了一百美元就走。這樣折騰了一年多,這個孩子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行為,富翁就把公司交給了他。
稍稍有過打老虎機經驗的人,就能明白這個故事的含義。人在賭場里,不是和對手在競爭,而是和自己的欲望在斗爭。誰能制服自己的欲望,誰就能控制住自己的錢財和命運。不一定發大財,但控制了自己的欲望、有節度地運用自己的欲望,那么,一定不會失去什么,一定不會一敗涂地。
這是一種解決欲望困擾的方法,既不是跟著欲望走,也不是完全棄絕欲望,而是:面對它、觀察它、體驗它、訓練它。讓欲望變成自己的一種經驗,而不是讓自己成為欲望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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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喝酒的功能,和賭博有一定的相像。都是一種欲望的游戲,如果我們善加利用,喝酒,不一定喝出一個個的紂王或魯智深,也可以喝出一個個的陶淵明。不一定喝出的都是爛醉人生,也可以喝出“采菊東籬下”的意境。
喝酒的人,毫無疑問,首先還是渴望著生命的享受,說得文雅一點,就是“熱愛生命”。酒,就是當下的享樂。和陶淵明差不多同一個時代的張翰,有一句名言,大意是身后再大名聲,都不如眼前一杯酒。陶淵明有一句詩:“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陶是看不起那些為了功名,卻喪失了喝酒樂趣的人的。
其次,像陶淵明那樣,喝酒不僅僅是肉體的享受,也是在追求所謂的“自然境界”。當然,也有如魯迅先生說的,魏晉時候人們好喝酒,有時候只是為了避禍,比如阮籍。喝酒可以裝糊涂,說錯了又可以說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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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借著喝酒,在那個痛苦混亂的時代,找到了某種平衡。什么樣的平衡呢?這首《連雨夜飲》是一個很好的回答。這首詩的題目設置了一個場景,陰雨連綿,一個人喝酒。喝酒的時候,確實忘掉了房子破了怎么辦?孩子大了要上學怎么辦?妻子要回家探親沒有禮物怎么辦?……但有一件事并沒有忘記,那就是:死亡。忘記了世間紛紛擾擾,唯獨忘不掉自己一定會死掉。
自己會死掉。好像微不足道,又好像是大事,佛陀曾經好像說過,自己回到世間,就是為了生死這件大事。世間什么都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死亡,但人類對于好像沒有什么辦法。從前煉丹成仙,現在醫學昌盛,但還是沒有不死的藥。是人一定得死。陶淵明在另一首詩里說:這一點上人連草木都不如,因為草木可以枯了再榮、凋謝了會再開花,周而復始。人卻死掉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怎么辦呢?求長生是愚昧的妄念。還不如喝酒。這首詩里,陶淵明借老朋友的話,說煉丹啊修行啊,都不會成仙,還不如喝酒,喝酒可以成仙。然后,陶淵明分享了他的經驗,他說酒這個東西,剛剛喝的時侯,生活里的什么煩惱,什么情緒,都遠遠地離自己而去,只有當下的痛快。再喝,連什么天啊什么地啊,都會忘掉了。
寫到這里,陶淵明徹底顯現了酒徒的一面。但接下來,筆鋒一轉,這個酒徒就不是一般的酒徒了。喝酒喝出道道來了。什么叨叨呢?你喝得再醉,天還在那里。你只要順其自然,就可以超脫世俗的煩惱。云鶴飛得再遠,還是要飛回來。我自己時時保持著“任真”(與天合一,合乎天道和人的本性)的心,就算形骸灰飛煙滅,任真的心孩還在,有什么可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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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透過喝酒,想要達到的,就是自然而然的生活。所以,和劉伶、阮籍等人相比,陶淵明的喝酒,顯得很平靜,很生活化。不過是日常生活。就像我們從前在江南的河邊,經常看到一位二位老者,坐在矮小的凳子上,喝著黃酒。那喝酒的神態,常常悠悠然的,好像忘掉了整個世界的黑暗。
所以,陶淵明把喝酒喝成了哲學問題,也喝成了人生態度問題。到底如何喝?好像是一個心態和度的問題。不過,有一點好像是肯定的,陶淵明的喝酒,基本上是一個人。一個人喝,好像才能喝出境界。
他另有一首詩,可以參照:“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到底誰是醉著的人?誰是醒著的人?世間的事,沒有什么能夠強求,順其自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