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世間,唯有青山在目。仿佛這天地間的事物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直到最后,整幅天地畫卷上只剩下一位獨坐、獨飲的醉客和他面前聳立的遙遠的青山。這是古人在山水畫中最喜歡呈現的一種境界。里面盛放著的是酒客的短暫歡愉和恒久孤獨。
但是,青山何嘗能醉呢?只不過是人間酒徒飲至傷心處,舉目四望,曠野無人,似乎也只有那遙遠的青山在與自己隔山隔海對坐相望。恰如李太白那一首《獨坐敬亭山》所言:“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藏在這寥寥幾句詩中的是一種曠世的孤獨,獨行、獨坐、獨飲的酒客在醉眼迷離之時,那遙遠的青山成為這世間罕有的慰藉。所以,醉眼看青山,醉人的并不是遙遠的青山,也不是杯中已經被飲盡的濁酒,而是那有如天幕般直垂而下的“四顧茫然”和千古無匹的孤獨況味。
醉眼看青山,青山亦醉倒。這是那位“醉里挑燈看劍”的宋代詞人辛棄疾所領略到的情景,如他在《賀新郎·甚矣吾衰矣》中所寫:“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這位老者白發蒼髯獨坐于小亭中,醉目四望只見青山綠水好似都在想自己涌來,不由得感慨:我已經很衰老了。平生曾經一同出游的朋友零落四方,如今還剩下多少?真令人惆悵!我對世間萬事也慢慢淡泊了。還有什么能真正讓我感到快樂?我看那青山瀟灑多姿,想必青山看我也是一樣。不論情懷還是外貌,都非常相似。江南那些醉中都渴求功名的人,又怎能體會到飲酒的真諦?在酒酣之際,回頭朗吟長嘯,云氣會翻飛,狂風會驟起。
這是何等狂放的語氣,又是多么盛大的孤獨啊!而且即便人與青山俱能醉倒,但酒客卻更勝青山之孤直。所謂:“ 西山不似龐公傲。城府有樓山便到。欲將華發染晴嵐,千里青青濃可掃。人言華發因愁早。勸我消愁惟酒好。夜來一飲盡千鐘,今日醒來依舊老。”(元·劉因《木蘭花》)
我看青山將醉倒,青山見我亦獨行。醉中與遙遠的青山對談,這是屬于酒客的孤獨和可愛。畢竟,行走于世間,誰還沒有被孤獨夜襲過呢?誰又不曾在一個獨坐、獨酌的深夜里望著窗外的遠山忽然記起自己的孤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