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細說古往今來，醉眼看盡人間百態。
這里是講述最有趣味酒故事的獨孤求酒。
【一】
公元1082年，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史，成了一個閑散官員。在黃州，老蘇的心情是郁悶而壓抑的，正如他后來在《寒食帖》中所言——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老蘇有一個好友兼粉絲，是青城派道士，叫楊世昌。楊道士為了豐富偶像的業余文化生活，增添一些精神慰籍，就送給他一個釀造蜜酒的方子。老蘇雖然酒量一般，卻對釀酒之術情有獨鐘，一通操作之下，居然成功出酒。為此還寫詩自我夸贊一番——
真珠為漿玉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
不如春甕自生香，蜂為耕耘花作米。
一日小沸魚吐沫，二日眩轉清光活。
三日開甕香滿城，快瀉銀瓶不須撥。
百錢一斗濃無聲，甘露微濁醍醐清。
君不見南園采花蜂似雨，天教釀酒醉先生。
——《蜜酒歌》
注：詳情參見獨孤求酒往期文章《蘇東坡：美食只是我的業余愛好，釀酒才是我的專業追求》。
不過這酒似乎沒有老蘇說的那么好。據他兒子蘇過介紹，家人喝了這款自制酒，居然拉肚子。
所以，小作坊的酒，一定要謹慎選擇。
【二】
其實，道士喜歡喝酒，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畢竟他們與和尚不同，和尚喝酒是違反教規，但道士不僅不犯規，還是他們的養生之道。很多著名的道士，都是喜歡喝酒的，比如全真教祖師王重陽——
云朋霞友每相親，滑辣清光養氣神。
滿座談開三教語，一杯傳透四時春。
云朋霞友，是指自己的道友。“滑辣清光”，是稱贊酒醇厚有勁。看來道士們聚餐沒少喝酒，而且在酒精的刺激下，對悟道也大有裨益。
大概是受到老師的影響，全真教第二任掌教馬鈺也對喝酒有所領悟，他說——
傳滑辣更清光，兀騰騰乞化嘗。
美馨香非米曲，麻修煉飲瓊漿。
馬道長說，他喝的這款酒也“滑辣”而“清光”（在思想和行動上與老師保持了高度一致），馨香撲鼻但又不是用的米曲，很適合修煉。
這真是：要想修煉好，天天酒別少！
【三】
說起修道，離不開一個重要途徑——煉丹。這事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等都干過。但很遺憾，一個也沒成功。
對此，生性豁達的李白最先想開——
金丹寧誤俗，昧者難精討。
爾非千歲翁，多恨去世早。
飲酒入玉壺，藏身以為寶。
——《擬古十二首》
金丹那是這么容易就煉成的，這世上豈能人人都當千歲翁。我看還是喝酒來得痛快，那盛酒的玉壺，才是真正的法寶啊！
什么煉丹求仙，根本沒有必要。一場大醉之后，自然便是仙人——
圣賢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月下獨酌》
“圣賢”是指酒。古人稱清酒為“圣人”，濁酒為“賢人”。“圣賢”都已經喝過了，還當神仙干什么？三杯下肚，豁然開朗；一斗喝完，道法自然。這不就是神仙境界嗎？
對此，白居易深表贊同，他說——
幻世如泡影，浮生抵眼花。
唯得綠醅酒，且替紫河車。
——《對酒》
紫河車是道家修煉內功的法門，但這練功之法很是辛苦。老白大概是折騰一番后，沒能成功，所以便用“綠醅酒”替換“紫河車”了。是啊，世事如夢幻泡影，瞎折騰干嘛，還不如喝酒愉快。所以他又說——
不如來飲酒，閑坐醉紛紛。
——《不如來飲酒》
如果你以為老白將“紫河車”替換為“綠醅酒”，是沉緬于酒而頹廢，那就大錯而特錯了。老白的境界豈是我們能想象的，他對“以酒修行”的研究是嚴肅而認真的，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研究課題之一。
道士們每天早起練功，他就每天早起喝酒，并把這個作為自己獨特的修煉方式。有詩為證——
佛法贊醍醐，仙方夸沆瀣。
未如卯時酒，神速功力倍。
一杯置掌上，三咽入腹內。
煦若春貫腸，暄如日炙背。
豈獨肢體暢，仍加志氣大。
當時遺形骸，竟日忘冠帶。
似游華胥國，疑反混元代。
一性既完全，萬機皆破碎。
——《卯時酒》
這首詩名為《卯時酒》。卯時，就是凌晨5點至7點，典型的早酒！老白說：佛法夸贊“醍醐”（一種從酥酪中提制出的油），道士稱贊“沆瀣”（道士修煉時飲的一種清露）。但在老白眼里，“醍醐”也好、“沆瀣”也罷，都不如“卯時酒”功力百倍。三杯下肚，馬上如沐春風，不光四肢舒暢，更加鼓舞精神、提升志氣。而且靈魂脫離肉身，飄飄然如游仙境。本性得以保全，而思慮蕩滌全無。
真是至高境界啊！
喝早酒，究竟有沒有白居易說的功效，且不去討論。但同為唐朝詩人的王轂，卻見證了一個喝酒駐顏的案例。有一次，王轂邂逅了一名道號“神和子”的道人，大為驚嘆——
珍重神和子，聞名五十年。
童顏終不改，綠發卻依然。
酒里消閑日，人間作散仙。
——《逢道者神和子》
這位神和子，已經成名50年了，但童顏不改，綠發依舊。他憑什么能做到，就是因為每日閑來飲酒，簡直就是人間的散仙啊！
【四】
道士們以酒養生，有一種酒最受青睞，那便是松花酒。松花指松樹的球花，以其作為原料配制出的酒，就叫松花酒。
唐代詩人岑參有一首《題井陘雙溪李道士所居》，就提到過松花酒——
五粒松花酒，雙溪道士家。
唯求縮卻地，鄉路莫教賒。
五粒松，又叫五釵松，是松樹的一種。道士們認為用這種松的球花入酒，服之可以延年益壽。
此外，“五粒松花酒”還有另一種解釋：相傳唐代著名道士崔希真一天接待了一名老者，拿出松花酒款待。老頭卻說：你這種松花酒澀而無味。于是從懷里取出一粒黃色藥丸投入酒中，酒馬上就變得醇香甜美了。據說這藥丸是千年松樹的松膠所煉。
岑參說這松花酒中加了五粒藥丸，是稱贊這款松花酒醇美。他希望從雙溪道士處求得“縮地成寸”之法，好讓回鄉之路不再那么遙遠。
此處的“賒”，應作遙遠解。
關于松花酒，晚唐詩人馬戴也曾有過評說——
閑檢仙方試，松花酒自和。
——《贈鄠縣尉李先輩》
閑暇之余試了一些仙方，還是松花酒最為適合。看來，喝松花酒，也是一個修道成仙的法門。
此外，明朝開國元勛劉伯溫，喜歡喝松葉酒——
道人贈我松葉酒，味似瓊漿色瓊玖。
咽之骨爽神魂清，令我壽同金石久。
——《松葉酒歌寄梁安宅》
這款酒也是一名道人相贈，劉伯溫稱贊它如同瓊漿玉液，喝了之后骨爽神清，壽命如同金石一樣長久。
除了松花（葉）酒，還有一種酒與仙道關系密切，那便是流霞酒。東漢王充在《論衡》中記載了一個故事：一個叫項曼都的人喜歡學道求仙，棄家出走三年才回，家里人問他離家后的情況。他說：“離開家的時候像睡著了一樣，有幾個仙人把我送上了天，住在月亮旁邊。那兒寒冷凄涼，餓了想吃東西，仙人就拿一杯“流霞”給我喝。一杯下肚，幾個月都不會餓。”
從此，流霞酒便流傳開來，李白就說——
攜壺酌流霞，搴菊泛寒榮。
——《九日》
杜甫說——
老翁須地主，細細酌流霞。
——《官亭夕坐戲簡顏十少府》
李商隱也說——
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簫鼓幾時回。
——《武夷山》
但松花（葉）酒好歹是真的，而這個流霞酒，卻純屬子虛烏有，流傳于仙道傳說。
【五】
酒之所以與仙道有關，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酒喝得多了，容易產生幻覺，飄飄然如登仙境，進入一個夢幻境界，感覺自己可以與神仙對話。這便是酒一誕生，就與祭祀和巫術有關的原因。
唐代有個詩人叫許碏，也是個學道之人。他常于酒酣之際，寫下了許多暢飲于天界瑤池的詩句。他還說自己原本就是天上的神仙，只是因為在天上赴宴時喝多了，打翻了王母娘娘的九霞觴（酒杯），眾神仙認為他輕薄失禮，才被貶下凡來——
閬苑花前是醉鄉，誤翻王母九霞觴。
群仙拍手嫌輕薄，謫向人間作酒狂。
——《醉吟》
真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
與此類似的還有李白。李白之所以被稱為“酒仙”，便是因為他寫的詩中大多有一股子仙氣。而這些仙氣，全都是酒帶來的——
云臺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
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九重出入生光輝，東來蓬萊復西歸。
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
這個丹丘子，就是《將進酒》里那個丹丘生，也是個道人，經常和李白一起喝酒一起嗨。這首詩，簡直把丹丘生描繪得跟神仙一般。只要是喝酒到位，李白便總能平空制造出這種太虛幻境來，也難怪他自詡說——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美酒下肚，道法自然，這便是求道的真諦，這便是修道的法門。
這個道理，一般人（清醒人）我不告訴他。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