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蒼茫醉不歸。日暮天寒，歸去來兮。探梅踏雪幾何時。今我來思，楊柳依依。”
——辛棄疾《一剪梅·游蔣山呈葉丞相》
辛棄疾是南宋最有血性的詞人之一，而酒又是最能激發血性的，特別是心懷喪國之痛的時候。有心報國，無力回天，詞人為酒所激發的又是怎樣一種哀傷憤郁、憂心如焚。辛詞中有各種處境下的酒，更有各種處境下的醉，表現形態極其豐富，從中可見辛棄疾的郁結不平和浩茫心緒。
醉不歸也無歸處。詞人在天寒地凍、暮色蒼茫中游移仿徨，心中悲慨萬端，最終也只能是束波濤洶涌的大海為一亂清清流水。《詩經》中讓人心肝痛徹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在詞人筆下只縮成了看似平靜的“今我來思，楊柳依依”二句。為國為家為功名，詞人的內心始終糾纏著無法化解的深長愁情：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詞人感慨，李陵當年率領五千人抗擊匈奴十萬大軍，最終兵盡糧絕而投降匈奴；蘇武出使匈奴，羈北不降，北海牧羊十九年不屈不撓終得返漢；至于荊柯刺秦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歌聲猶響起在耳邊，其中寄寓了無限的家國興亡之慨和個人身世之悲。所以一句“誰共我，醉明月”的道出，就悲從中來，沉郁蒼涼之至。可以說，激烈難平的幽憤，高度深沉的壓抑與飛動跳蕩的激情，構成了悲劇英雄辛棄疾獨有的生命情懷和心靈世界，而在酒的催發下，越發壯懷激烈。
辛棄疾既有詞人的氣質，又有軍人的豪情，他的人生理想本來是做統兵將領，在戰場上博取功名。但由于歷史的錯位，只得“筆作劍鋒長”，轉而在詞壇上開疆拓土，將本該用以建樹“弓刀事業”(《破陣子》)的雄才來建立詞史上的豐碑。所以同時代的劉辰翁說辛詞“如悲茄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危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在有些時候，人生別有幽懷深重、悲情難耐，酒不醉人而人己自醉：
一天霜月明，幾處砧聲起。客夢已難成，秋色無邊際。
旦夕是重陽，菊有黃花蕊。只怕又登高，未飲心先醉。
——《生查子·和夏中玉》
霜天月明，砧聲四起，秋色濃重無邊，在漂泊中恰逢重陽，孤懷無著，雖有菊花盛放，卻怕登高欣賞，所以不用飲酒心己沉醉。此間雖有蔡伸的“客里光陰，傷離情味。玉觴未舉心先醉”，但辛棄疾的“心先醉”卻帶有幾分心碎的成分在內，與汪元量的“聽樓頭、哀茄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屬于同一類型。
辛棄疾在說酒、飲酒之時，大量引用、化用有關陶淵明事跡及其飲酒的典故，既表明異代同心，也反映了詞人無限心儀前代這位偉大的先哲，并以之自勵自勉：
晚歲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
——《鶴鴿天·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戲作小詞以送之》
陶詩中有“轆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五首》其五)之句。在辛棄疾眼里，陶淵明歸耕田園，盡其所有和鄉親們歡聚，堅守自我，高風亮節，就是其故鄉柴桑的塵土，也遠比王、謝諸郎高潔。他的《水龍吟》一詞，也多處引用陶淵明事跡，化用陶淵明詩句、文句：
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發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須信此翁未死。
到如今、凜然生氣。吾濟心事，古今長在，高山流水。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為蒼生起。
可以看出，辛棄疾是由衷欽佩陶淵明的人格操守，真誠喜歡陶淵明的詩文，雖然遠隔近千年，但詞人的內心與陶淵明是息息相通的。在詞人看來，陶淵明辭官歸隱，并非單單沉溺于酒，醉心于飄逸散淡，而是別有深意，陶淵明的精神不死，至今猶有凜然生氣。
有些時候，辛棄疾也借酒表現美好的自然圖景，讓勞頓的心沉浸在一片難得的清曠沖淡之中，如《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云起，驟雨一霎時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這是詞人閑居帶湖時的作品。千峰云聚,驟雨初停，遠樹斜陽,風景如畫里酒店青旗飄飄，山外別有人家。山光水色，使人怡然陶醉。午醉醒來,大自然倍加清新，青松翠竹掩映窗戶，更有萬千瀟灑姿態。野鳥翩翩，飛來與人相近相親，又映襯出人心的閑暇自如。鷗盟在心,難道別有什么知心話要說？在辛棄疾的心目中，美好的自然圖景應該有酒旗的映托：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葬菜花”(《鷓鴣天·代人賦》)
山路遠近蜿蜒，去向雖然不止一處，但詞人的注意力卻集中在了有青旗飄飄的酒店上。城中的桃李為風雨而愁苦，而鄉間田野溪邊的薺菜花所展示的春意竟是如此的濃郁。青旗酒家，美酒飄香，是田園風光中的主景，更是人間幸福生活的標志。
責編 / 蒿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