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旨酒,以宴樂嘉賓之心。”詩歌里的酒文化便是一朵奇花。
做為一種食文化,“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天下,享祀祁福,扶衰養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在先秦之際,酒便在詩歌中流淌,詩歌里溢著酒香,彼此相映生輝。《詩經》和《楚辭》便是例證,酒香氤氳中,有從事農耕和狩獵的平民百姓之小酌,也有高官厚祿的王公貴族之豪飲,形成了絢爛的酒文化景觀。
杯酒人生,也有戰亂之苦。從東漢至魏晉的二百年間,內憂外患接踵而來,政治黨派對立,黨錮之禍時常發生,而文人則首當其沖。在這種紛亂的社會環境下,儒學衰微,許多文士被迫害,如嵇康、楊修和建安七子中的孔融等。面對政治紊亂、同僚被害的社會局面,魏晉文人如何安頓其性命和心靈?酒,唯有酒。諸如竹林七賢等文人們選擇了既能全身避禍、又能獲取精神超越的飲酒方式,恃酒挑戰禮教,解除束縛,或寄情聲色,或談玄道佛,或隱居田園。更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借酒澆愁,傾瀉慷慨或悲涼的生命之歌。
彼時,魏晉文學以酒為“酵母”引發出無數佳作,盡顯魏晉風流。文人們個個力求高雅,手中有酒,還須琴瑟和鳴,詩酒共飲。“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足矣!”這便是才子嵇康追求的飲酒最高境界。而更讓人側目的,還有“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他們痛飲,他們飲得痛苦,讓詩酒風格也隨之而變,從一度的禮教附庸轉而成為反叛它的工具,由之前偏重社會政治的功能轉變為追求個人享受。在他們的酣飲豪醉之中,詩酒伴隨著道家精神完全突破了之前詩酒分離的狀態,開始引酒入詩,以詩寫酒,至陶淵明時酒便成了“忘憂物”:“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詩酒相伴到盛唐,詩歌大盛,酒釀醇香,相融相合。側耳傾聽,“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多少離愁奔涌而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悠然之態盡顯眼前;“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苦悶之心可見一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字里行間盡是視死如歸的悲壯和激昂……如此,“酒民”兼文人們若不細細品味大唐的酒詩文化,豈不枉此一生?
無酒就無詩、有詩必有酒的唐詩人們借著宴會、餞行、節日、祭祀神靈、出塞和追悼等名義,在大街小巷那一聲高過一聲的“酒令”、“骰子令”、“上酒令”、“手姿令”、“小酒令”和“雜令”等劃拳、猜拳之類的飲酒游戲聲中,以“飲、醺、酣、醒、酲、酗、醉”的諸多方式營造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飲酒場景,將情、酒、詩三者相互交融,相得益彰。你看,白居易“碧籌攢彩碗,紅袖拂骨盤”,陳禹錫“杯停新令舉,詩動彩箋忙”,李商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李白“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弛暉”……讓人眼花撩亂的飲酒游戲猶如擊鼓傳花,花落誰家誰罰酒。無論是“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的浪漫氣息,“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的少俠之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曠達胸懷,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豪氣干云,還是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壯懷,都讓人為之激賞,從而難以分辨是盛唐的奔放氣息成就了詩酒的豪放、雄渾、樂觀和自信,還是詩酒的浪漫情懷孕育了時代的主旋律。
大唐的天空下,詩酒風流,有快意,也就有悲劇。李白“生于酒而死于酒”,世稱“少年酒豪”的杜甫在饑腸轆轆時一醉竟成千古眠,而有“醉吟先生”之稱的白居易在彌留之際只盼簡葬,只求一壇酒入墓……后有盜墓者挖掘墳墓,先見一壇子,打開酒香四溢,不禁喝得酩酊大醉,這才保住了香山居士的遺骨,可間其料事如神矣…… 在酒精的揮發之下,詩酒到中唐已是登峰造極、爐火純青,卻因一場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盛極而衰,風格也開始轉向低迷彷徨和悲苦離愁。“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晚唐之際,更是日薄西山,國勢衰微,初唐的時代精神已無處可覓,酒詩也“身世醉時多”,“殘花伴醉人”,酒詩之雄情和豪氣已蕩然無存。
世移時易,詞酒又成為詞者的鐘愛之物,情到深處便醞釀出宋詞這朵婉約之花,而一杯濁酒則是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意象之一。
君不見,皇袍加身的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之后,濁酒兩字便在宋詞中俯拾皆是。所謂濁酒的最早記錄,還是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對好友山濤的坦誠相見:“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濁酒質低,由此而知。但其在詩詞里的寓意卻極為豐富,有“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式的悲壯之情,“素琴濁酒喚客,端有古人風”式的清歡之意,也有“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式的樂觀豁達和“濁酒一尊和淚斟”式的離愁悲苦……
唐宋之后,詩酒依然聯袂而行,雖然沒有了魏晉時期的狂飲傲世、盛唐的豪飲傾觴和宋時的淺斟低唱,卻繼承和發展了各個時期的不同風采,在金元時期成就了元曲的輝煌。只是到了明清之際,因著封建社會的瓦解,漸失光芒,如星西墜,進而轉變為平淡低沉、消極放逸的狀態,類似“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的佳作已不多見。
歲月流失,詩酒情緒仍深植在中國文人們的內心深處,浪漫之間又略帶愁緒,為古中國文化中注入了一股獨特的泉流,令后世嘆為觀止。試想,如果遠離了酒,清醒理智的文人墨客又怎能創作出令人津津樂道的《將進酒》、《月下獨酌》、《飲酒》?如今,時過境遷,當代人該如何看待酒,如何看待古詩中的濃烈酒意, 又該如何看待酒意中的浪漫情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