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學名陳立新(1962—),著名作家、散文家、汪曾祺研究專家,安徽大學兼職教授,安徽天長人,畢業于北京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十月》《大家》《散文》《文匯報》等發表作品一百五十多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蘇北作品精品集(五卷)、小說集《秘密花園》、散文集《城市的氣味》《呼吸的墨跡》;回憶性著述《汪曾祺閑話》、《憶·讀汪曾祺》等。曾獲第三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小說月報》第12屆百花獎入圍作品等多種獎項。
我和酒的一些關系
文/蘇北
1
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我和山的一些關系》,歷數與我發生過關系的一些山水。其實,我和酒的關系,也是可以寫一篇文章的,我與酒周旋久矣!
我其實是不善飲的。我的兄妹中,只有我一個人能喝一點酒。能喝一點,也只是二三兩而已。我的大哥是個卡車司機。卡車司機多較為辛苦,應該是喝酒的,可他一輩子滴酒一沾。我二哥是稅務,在二三十年前你想想看,應該是吃香的喝辣的,可他見酒就跑,無奈被逼迫喝下一杯,要睡一天才能緩和。我妹妹下崗,妹夫酒量驚人,可她從來不喝。我的父母一輩子更不沾一星酒星。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沾酒的,現在已無從考據。大約初中時,我們縣里建了一個啤酒廠,一時成了新聞。因為一個縣的人,過去對啤酒聞所未聞。因當地生產,那時是可以打散裝的,也比較新鮮。我父親好奇,讓我到煙酒公司打了一點回來。夏天的黃昏,在自家院子里擺上小桌,豆子稀飯和著咸鴨蛋、毛豆炒臭咸菜(其味甚佳),開始喝了起來。初喝味極難聞,第 一口的印象和所有第 一回喝此物的人沒什么兩樣:“什么鳥味?像馬尿。”
就這樣,在嚴熱的蟬鳴聲中,我們且飲且品咂,一人喝了大半碗(都是用碗喝的,真是大碗喝酒),馬上有了感覺,就是我們縣的人土話說的:“臉紅脖子粗”,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人變得“有些木”。
十八歲以后參加工作,我被分配到鄰縣的一個小鎮,那個小鎮是個山區,也是老區,于是酒風極盛。到那工作不久,即投入到水深火熱的酒場生活之中了。
這個小鎮屬皖東,名叫半塔。古載,曾有過一個古塔,可惜不知何年,叫雷劈了。半塔離我縣不足百公里,可民風比我們那里已彪悍了很多,我們就覺得他們已比較“侉”。他們開口閉口“干哈干哈”,就是干什么的意思。叫小孩也不叫孩子,而是一口一個“這熊孩子這熊孩子”。
他們喝酒,盅子都比較小,一個盅子大母指正好可以套進去。可是他們一喝都是四個、六個,或者八個。他們喝酒不叫喝,叫“斗”。——“斗一個?”“好,斗一個。”——其實不是“斗”一個,而是“斗”一回。因為“斗一個”下來,有來有往,也至少四個才行。
“斗”字很妙。兩個杯子一碰,豈不是一“斗”?從中國古人開始,其實還是蠻會玩的,在生活中創造出很多樂趣。比如,在廣袤遼闊的中國大地上,從西到東,斗羊、斗牛、斗雞、斗狗、斗猴,等等。什么都是可以拿來斗一斗的。反正就是一對一的捉對廝殺。兩只羊打兩條牛打兩只雞打兩條狗打兩只猴打。有的便形成了文化、形成了風俗,形成了“節”,到“那個時候”總是要“斗一斗”的。我們省的宿縣民間就有“斗羊”習俗;在遙遠的西方,斗牛更是形成“西班牙風格”,成了時尚,令人向往。
在喝酒上,我疑惑,“斗”字也可能是“逗”。或者就稱之為“逗”,也無不可。因為飲者之間,互相逗趣,你逗逗我,我逗逗你。反正是件快樂的事。不管是“斗”還是“逗”,聽起來都是不錯的。
這里估且還是“斗”罷。
斗酒,是人和人斗的直接表現。不是說嘛,人和人斗其樂無窮。是的,斗的不僅僅是酒,還有身體、膽量、氣概、雄心、友誼、快樂、仇恨……你說什么都可以。
一場酒下來,也不僅僅是這樣干“斗”,還輔以各種游戲:老虎杠子、猜拳和猜火柴棒子,等等。我們最初學習的是古老的方式:猜拳,也叫劃拳。別小看了這劃拳,局外人見滿桌大呼小叫,扯著嗓子喊。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游戲。它是人在興奮的狀態下的一種斗智斗勇斗蠻斗憨的工具。贏者得意驕傲自滿:“小樣,跟我搞!”輸者懊惱、后悔、不服,還有攀本、報復的心理:“再來,我就不信?”于是一而再,再而三。
2
我學喝酒主要是跟一個姓沈的會計。他那時大約四十來歲,生了五個娃,瞎了一只眼。娃都是他親生的,這毫不懷疑,那只眼是如何瞎的,不得而知。我們仿佛覺得他天生就瞎了一只,因此也不為奇。
那時鎮上的單位都是“家連店”,——前面辦公后面住家。沈會計也住在后面家屬區內,可是他在辦公樓的山墻搭了個小棚子,既當廚房又順便開了個小賣部,賣些油鹽醬醋之類,因為他的老婆沒有事做,整日待在家里,孩子又多。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于是我們的酒場,多是在他家,由他老婆炒幾個小菜,我們則在他家門口的一張小桌子上,喝將起來。
參加喝酒的多為同事。下班了,誰沒有事,就過來喝兩杯。小鎮上的人,多較悠閑。有個叫鄧崇的信貸員,那時大約也才二十五六歲,因也是單身,于是他來喝的最多。鄧崇家在縣城,父親還是個什么官,他就顯得神氣一點。人是極聰明的,口齒又伶俐。只是他不喜歡談對象,他曾將一個女的一寸小照片給我看過,說是他家里人給他介紹的對象。我只記得那張黑白照片上的人頭發很黑,辮子很粗。鄧崇不屑地對我說:“你說談對象有什么意思?”我望著他笑。他又說:“是吧?還沒有喝酒快活呢!”
鄧崇曾教我劃“小雨夾雪”。所謂“小雨夾雪”,也就是將拳和老虎杠子交叉進行。一下老虎杠子一下劃拳,如此循環往復,既不能出錯,也要迅速考慮出什么才能壓倒對方。這其實是挺難的。剛開始老虎和拳亂喊一氣,總是輸。后來好不容易喊出囫圇形了,又腦子跟不上,往往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喊,又是被死逮活捉。這樣酒要多喝許多,醉于是成了家常便飯,吐也是不在話下的了。
說到醉酒,此地也自有一套不成文的法則。我們剛到這個小鎮時,就甚為奇怪,每到中午,特別是逢節的日子,上午滿街的行人,買的,賣的。賣牛,賣羊,賣雞鴨魚肉,各色小吃,肩挑擔扛,各種吆喝之聲不絕于耳,行于街市,磨肩擦踵,而到下午,街上就不見了人影,之后就是好幾個醉漢斜臥大街一角的陽光之下,無人去管,行人從邊上經過,也視而不見,自顧走去。
日子久了,我問旁人,為何這樣?
他們并不為怪,說:“喝醉了,就這樣。等他自己醒了,就拍屁股回家了。”
“怎么沒人管呢?”
“不用管的。”
“同他一起喝酒的人呢?”
“回去了。”
我懂了這些,日后每每在街上遇見,也不為奇。而且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倒在大街上的人,出過啥事情。再說,喝醉了,對我也是常有的事。喝吐了,也是不在話下的了。
我每每喝多,就回到房間躺到床上,凝神、數數。凝神和數數其實是兩種方法。凝神就是盯著一個地方看,不說話,比如盯著屋頂,或者看住外面的一片樹林,或者天上的一片云彩,一動不動。如此數分鐘,也許酒勁就能過去。數數就是從一數起,一二三……到十,這么數來數去,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3
有一年清查社隊貸款,我們到村里核賬。我和老沈,還有一個張華。張華個子特別矮,可酒量大。小眼睛,眼睛總是紅紅的,而且喜歡眨。嘴上有兩撇小胡子。他開口說話,小眼睛就眨眨的,嘴上的小胡子就一動一動的。張華負責社隊貸款,我們跟著他到隊長家。核了賬,就開始吃飯,那時條件差,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就在隊長家代伙,燒了一盆土豬肉,用蘿卜燒,又炒韭菜、蒸咸肉、燒扁豆。我們就著大肉喝將起來,喝的也只是當地土酒,那時每個縣里都是有一個自己的酒廠的。邊喝著邊劃著拳,張華雖然個子小,可喝起來毫不含糊,小拳劃的也不錯,隊長姓馬,也是一個酒鬼,酒量大的驚人。在隊長家一直喝到下午兩三點,我這時眼睛就不大清楚了。
酒后往回走。雖然是鄉村土路,可白土十分干凈,村道邊密密的楊樹,樹頭嘩嘩地的都是風。小風一吹,我酒勁上來了,眼睛就黏黏的,我一頭鉆進路邊的小樹林,老沈和張華也自顧走去,并沒有理我。進了樹林,我撿一棵大樹,坐下靠在上面。先盯著樹頂看,可樹轉得很,又轉來開始數數,一二三……還是不行,于是便慢慢褪下身子,睡在了草地上。草地軟軟的,很舒服。可草也轉了,天也轉了。那個天特別的藍,又特別的高。這么一個大大的藍天在我眼前轉,可我無法欣賞,我一翻身,睡過去一點點,就吐了一地。吐了出來人就舒服了,我又一翻身,撿一塊干凈的青草,睡下去。一睡就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天已黑透了。小樹林一片蟲鳴,青草透出一股清新的香味。我抬頭看天,滿天的星星,真正是“星斗皆光大”。那簡直是個大風景,美極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沒見過這么一個美麗的遼闊的長天。
我站起來,沿著鄉村的泛白的土路,在星光下慢慢往回走。四周靜極了,只是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狗的狂吠。
轉眼到了年底,單位安排了一些慰問活動,我們分到了一些米和油。對老同志,還每人買了兩瓶酒。那個時候,我們只喝地產酒,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好的酒,主任叫老沈到供銷社批發了兩箱瀘州老窖,分別給年齡大的送去。鎮北頭住的退休的老徐和老馬,安排我給送過去,我騎上自行車,將四瓶酒掛在自行車龍頭的兩邊,騎上一溜煙飛奔而去。我先去了老徐家,拎上兩瓶,三步并著兩步跑過去,推開門將酒遞給了老徐的老伴,又趕緊出來,因為我記掛著自行車龍頭上的那兩瓶呢!可一眨眼功夫,掛在龍頭上的塑料袋沒了。那兩瓶酒不見了!我向東追了一氣,沒有一個人;又向西追了一氣,還是沒有一個人!
我傻了,酒被偷了!
我哭喪著臉推著自行車回去,見到主任眼淚就流了下來。主任倒笑了,“熊樣!莫哭莫哭。沒聽說嘛,‘二十八九就要到手’,賊也要過年呀!”
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我主動要求年三十不回家,留下來值班守金庫。過年食堂都停伙了,我便在老沈家代伙。主任特地給我們值班的留了一瓶瀘州老窖。老沈為我們煨了一鍋雞湯。那天我們沒有斗酒,而是細細喝著那瓶酒。我不說話,喝下一口,就閉著眼睛想。我們幾個守夜的,少有的這樣安靜。
喝到一半,我推門出來一看,夜已深了。一陣涼風吹過來,我打了一個酒寒,一股香氣涌上鼻端,那時的感覺,就仿佛自己有千鈞的氣概。
2016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