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大概想不到,對于那些不做酒生意、處于消費鏈頂端的人來說,囤茅臺的最初理由,是因為它“相對便宜”。
這個圈子里的大部分囤酒者都不會“二次出售”。價格的波動對他們來說相當于資產的升值,其中當然不乏一些投資者,但真正拿來自己用的仍屬于大多數。
“瓶子往臺子上一擺,人家就覺得沒問題。不管懂不懂,都認得是茅臺。”
1
“相對便宜”
一直以來,圍繞著“國酒”茅臺,有著一個大多數人看不見的隱秘江湖。
生活在上海的李曉就是混跡其中的一員。他大概從6年前開始買茅臺,每年要花50萬到100萬。當時他還算是囤茅臺的大戶,可現在,有朋友一年竟花5000萬買茅臺,他比不了。
他沒有專門的酒窖,喜歡在辦公室藏酒。因為經常去全國各地談生意,他就在位于各地的私人辦公室里都藏一些,洋酒、紅酒、白酒都有,茅臺不算最多的,卻是他現在最喜歡喝的。
李曉算是囤茅臺的人里一個典型畫像,中年,事業有成,喜好喝酒,又交際廣泛。他現在幾乎每天都喝,甚至影響到他的愛人。每天吃飯,他喝兩斤裝的,他愛人喝小瓶的(500ML飛天茅臺),一天六小杯,差不多一兩酒。
1990年代在上海剛工作時,他就喜歡喝酒,酒局從那時起就沒斷過。那時雖然也喝茅臺,但和現在不一樣,他那時沒有錢,住的房子也小,晚上寧愿躲在桑拿房里也不回去。每天滿腦子想的,就是怎么改變生活。
后來他下海做生意,炒股票、炒期貨,到處投資,錢賺多了,喝酒也越來越挑剔,出門吃飯,只喝自己帶的。講究也多了,品牌、年份、種類,都有要求。
李曉剛開始喝啤酒,后來喝洋酒,麥卡倫30年、20年(一款蘇格蘭威士忌),喝到后來發現不好買,自己消耗又大,就改喝路易十三。
洋酒杯子大,喝的過程總要兌點東西,喝多了就覺得肚子脹。他那時候已經算事業有成,有了喝好酒的習慣,不再只求一醉。于是從2009年前后開始喝紅酒。
在中國,紅酒的門道遠勝于其他酒類,由于種類繁多,價格貴且鑒別門檻高,高檔紅酒的價格直到今天也不透明。而在當時,因為走私渠道不多,一瓶柏圖斯(ChateauPetrus)有時候要賣七八萬元。
他在那段時間了解到紅酒的“套路”,也漸漸入了“酒圈”。按他的說法,紅酒價格在香港是透明的,到了內地價格就不透明。“一瓶拉菲本來賣兩千,到內地交完稅能賣到兩萬六,在香港買是一萬一,千差萬別。”
這種差異源自經銷商分層太多,老大傳老二,老二傳老三,等到了消費者手里,價格早已翻了幾番。
一開始他也上過當,后來懂了,入了行,賣家出的價格就都是行價,不會離譜。
即便是在上海,真正懂紅酒的圈子也難找,或者說難遇到。李曉后來發現,他身邊只有兩三個朋友可以組成這樣的圈子,大家都懂酒,互相會拿出一些比較難買到的好酒,“比如你帶納帕的酒,我就開一瓶波爾多的,通過品酒互相交流,聊天吹牛,才覺得錢沒有白花。”
知音難覓,他又經常交際應酬,只好改喝茅臺。他今年47歲,主要投資一些地產項目,地產商們年紀偏大,又多喝白酒,圈子也靠喝酒逐漸形成。
而相對紅酒來說,除了酒友更廣泛之外,當初轉投白酒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茅臺“相對便宜”。
從1980年代開始,茅臺的價格雖然最早由國家制定,但仍是水漲船高。1981年,一瓶茅臺的零售價僅為7元,到1988年漲到140元。當年8月,國家正式放開名酒價格,此后五糧液、瀘州老窖和茅臺開啟價格戰,其中漲幅最快的是五糧液,當時的風頭一度蓋過茅臺。在整個1990年代,53度茅臺酒的零售價格基本穩定在200元左右。
從2000年到2011年,茅臺酒出廠價還是從185元(2000年出廠核算價)上漲到619元。市場零售價更是一路攀升到千元以上。
李曉就是在那時入市的。2012年茅臺的官方價格是819元,由于供不應求,市場上即便出2000元也一瓶難求。但他那時已經算懂酒的人,有自己的圈子,買酒也不用自己去,只要想收,打個電話就有人送來。他當時買只要800元到1000元就能買到,這相比紅酒來說便宜太多了。
普通人大概想不到,對于那些不做酒生意、處于消費鏈頂端的人來說,囤茅臺的最初理由,是因為它“相對便宜”。
2
茅臺“江湖”
事實上,李曉這種“囤茅臺的人”是市場真正的消費者,他的畫像,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下茅臺的主要客群。
囤酒者都有自己的渠道,因為懂酒,他們通常只找熟人,成箱購買,價格實惠,也保真。
過去幾年賣給李曉茅臺的人,來自國內一家著名茅臺酒經銷商,他們最初也是在生意場認識的。李曉需要的時候,就會打電話直接拿。除了茅臺,他也買其他酒,都是成箱買。現在給他從日本買山崎(一種日本威士忌)的,也是以前的相熟酒友。
行業里都說,全中國的白酒里,茅臺的假酒最多,但因為有信得過的渠道,李曉自稱從沒買過假的。而他那位每年花5000萬買酒的朋友,則又代表著另一個群體——他是國內一家房企的高管,平時工作應酬更多,除了囤酒,還會專門找一些珍稀酒。除了招待朋友、自己喝,也會拿出來送人。
李曉說,這些人和自己不一樣,他們的渠道,一般人也接觸不到,因為5000萬元的體量難免會受騙,但這些人大多有背景,騙子不敢騙。另一方面,他們也想得開,即便被騙,只要能淘到珍稀的品種,不太離譜就好。
一位不愿具名的行業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市場上真正的一級經銷商,實際賺不到多少差價。茅臺的暴利空間,還是在一些灰色經銷商手中,平時街上看到那些高價收茅臺的人,其實大多還有上線,收來的酒會被統一分類、集中,有好的也挑出來,再拿到市場上找這種大手筆的買家,炒高價格的也往往就是這批人。
南方周末記者從北京多位經營高檔酒生意的人士處得知,這些集中搜集好酒的炒家,往往在全國,乃至全球都有網絡,通過經銷商、熟客、水客,從各地以不同價格收集淘換名酒,轉賣獲利,其中也不乏摻假、勾兌的行為。這些炒家往往都有一定背景,為了拉攏熟客,價格常比市面上還低。但普通消費者容易受騙,真正的好酒,幾乎接觸不到。
茅臺受工藝流程和原材料的限制,產能無法大幅擴張。每個年份的產能不同,也導致其基本酒價經常波動。這也讓炒作茅臺成為一門生意。
2018年以來,茅臺價格躥升較快,一些年份酒、生肖酒的價格更是漲得離譜。以2015生產的乙未羊年茅臺生肖酒為例,首發價格僅849元,而現在市場價高達23800元,比2014年出廠的首個生肖酒馬年茅臺貴出不少。
除了這些炒家之外,這個圈子里的大部分囤酒者都不會“二次出售”。價格的波動對他們來說相當于資產的升值,其中當然不乏一些投資者,但真正拿來自己用的仍屬于大多數。
李曉最初看見什么都好奇,各種奇怪的,沒見過的,他都買。一套56度的少數民族(茅臺56個民族系列酒),他花了32萬,后來漲到50萬,他心里高興,但沒打算出手。現在,他只買自己愛喝的,基本都是各種級別的普茅。
一位熟悉“茅臺圈”的企業家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身邊大部分囤酒的朋友,都不會拿酒出去再流通,而且主要囤飛天,像年份酒這種高端酒并不是主流。真正常年囤積、消費茅臺酒的這些人,都有一定的資產,每年購買茅臺的花銷對他們來說并不算什么。他們更重視各自的交際習慣,對口味也有要求,重要的場合都會自己帶酒,不會現場買。
李曉也從來不在飯店買酒。他偏愛喝兩斤裝的普茅和國宴,年份一般要藏三年以上。
便宜、適用性高是李曉當初轉投茅臺的主要原因,但對他來說,茅臺酒的價值也不僅如此。“囤酒的動機,主要是我要有一定的量在那里循環,一款好酒要喝出它的價值和味道,一定要到最適合喝的時候才能開,所以今年買的酒,今年一定不喝。”
這種習慣,從某種程度上也成就了他們的一種自豪感。李曉說,有一年同學聚會,他帶了許多窖藏茅臺去赴宴,席間酒喝完了,同學說出去買,李曉說你去找,只要找得到,我來掏錢。結果同學拿著瓶子去找,滿城都找不到。
各種各樣的人群、口味和習慣構成了一個囤積茅臺酒的消費“江湖”,但幾乎無法得知這樣的人有多少,手里又囤了多少酒。除了一部分價格因素外,酒客的喜好,以及茅臺獨特的口味和釀造工藝,也是形成這種囤積的主要原因。
在1978年第三屆全國評酒會首次確定了按照香型來分類評測白酒的辦法,以茅臺為代表的醬香型,成為一種特殊又獨立的口味,它酒液清澈,入口綿醇,有特殊的香氣,而且年份越高,感受越好。
按照茅臺的工藝流程,它從開始制作,到裝瓶出廠一般需要五年時間。事實上,大多數酒客都認同,只有醬香型的酒才有陳年存放的價值,口感會隨著年份增加。
李曉說,他庫里也有其他白酒,比如2011年產的三斤裝的其他名酒,當初也是好奇買來,現在打開喝,覺得還沒有新酒好喝。
“越老越好喝,這也是囤積茅臺的根本原因。”上述行業人士說道。
3
酒圈與面子
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茅臺是一種文化的象征。而酒圈則像一幅層次分明的油畫。各類酒,將這個社會不同行業、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人精準劃分。
在囤茅臺的圈子里,中老年人多,做實業、搞房地產的多,性格上,傳統保守的多。而金融圈、科技圈里年輕人、海歸多,他們更青睞紅酒和威士忌。他們各有規則,互不干涉,也沒有高下之分。
李曉想著要把這些茅臺留給孩子們,這是他的愛好,有他的感情在,同時也是一筆逐年增值的資產。他不擔心將來無法變現,因為在他們的圈子里,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酒的流通是輕而易舉的事。
如果算上系列酒,茅臺至今已有上百種。在囤酒的圈子里,系列酒少有人碰,能夠買起來囤的,永遠是各種類別的普茅或年份酒。2018年以來茅臺價格飛漲,李曉手中的酒又增值了,雖然經常關注茅臺價格,但他不把這看做投資,只是將它們當成一種資產。
除了價格透明、品質優秀,對李曉這樣囤茅臺的人來說,選擇茅臺還有個重要原因——中國人對這個品牌普遍認同。“瓶子往臺子上一擺,人家就覺得沒問題。不管懂不懂,都認得是茅臺”。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茅臺在中國人心中的形象根深蒂固,喝茅臺被看做“有面子”的事,無論懂與不懂,看到茅臺,仿佛都看到了它背后的價值和地位。
在2017年上映的電影《戰狼2》中,吳京飾演的特種兵冷鋒,有一個對瓶喝茅臺的特寫鏡頭。這一大段特寫并非廣告植入,而是源自吳京自己對國貨的支持。
為此,在后來的電影慶功宴上,原茅臺集團董事長袁仁國還曾親自登門道謝。
在過往諸多國產電影、年代劇中,茅臺酒其實經常出現。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茅臺作為“國酒”的形象深入人心。這也是不論以何種動機囤茅臺的人,所共同看好的前景。
然而與大多數人印象相左的是,在21世紀初,無論銷售額還是品牌知名度,五糧液才是中國白酒第一品牌,而茅臺與瀘州老窖、劍南春等同處第二梯隊。在茅臺登陸股市的2000年前后,這些品牌的銷售額加起來,也只有五糧液的一半。
茅臺真正登上王座,是從2008年開始。那年茅臺銷售額首次超過五糧液,正式成為中國白酒第一品牌。此后雖然經歷整治“三公消費”的影響,但始終保持領先。按照茅臺集團今年三季度財報,2018年1-9月茅臺收入522.42億元,領跑行業。在全國已擁有3318個經銷商。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國酒”印象深刻,但茅臺集團為了得到“國酒茅臺”這一商標,足足奔波了十七年,直到今天也沒有拿下。2018年8月份,在控訴商標委及其他31家對“國酒茅臺”提出異議的白酒企業之后,茅臺最終放棄了這一商標注冊。
盡管如此,茅臺多年來在大眾心中形成的概念已經難以磨滅。上述行業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2012年之后,茅臺酒的主要消費客群轉向了企業家群體。他將茅臺稱為“面子酒”,認為這種地位很難被取代。
事實上,以前,有些經銷商會優先保證各大單位購買,剩下的才拿出來零售,這也是過去茅臺經常斷貨、限購的一個重要原因。
多位采訪對象都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今天市場上大部分茅臺酒,依然是當做禮物贈送。正因為茅臺背后所代表的文化符號,一些人即便不喜歡茅臺,也會盡量收集,當做人情世故的媒介。
李曉記得曾經結識過一位山東的地產商,對方有一個幾百平方米的酒窖,藏了很多正規的茅臺,但反而把一瓶路易十三擺在酒窖正中間。
(應受訪者要求,李曉為化名。)
(文章來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