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喜歡喝酒的人大概只有兩類:
一類講究品鑒和獨特。國家名酒有國家名酒的風范,地方小酒有地方小酒的特色,小眾酒廠更有出其不意的精彩;不同地域的風土,不同釀藝的性格;可以聊貴州茅臺的厚重,古藺郎酒的狂野,國窖1573的華貴,三溝一河(雙溝、湯溝、高溝和洋河)的甜膩,李渡高粱的濃特兼愛……
這類人喝得認真和仔細,陶醉微醺中尋找小酌的樂趣。
另一類講究感情和氣氛。喝什么其實并不重要,喝酒的人才重要。昂貴的名酒還不及路邊攤的二兩土酒來得舒服和愜意;劃拳的拳法精湛,勸酒的情緒高漲;啤酒、白酒、紅酒倒是全會,海陸空天樣樣都行;酒桌之上過著開心開朗的陽光人生,在酒精力量的推動下,方顯得意氣風發和神采飛揚。
前者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后者如一輩子含辛茹苦的父親。
從大學畢業到參加工作的這些年來,其實父子倆難得坐在一起喝上一口。平時都是忙于工作,忙里偷閑回家一趟,一般也是他喝他的,我喝我的。雖然有說有笑,把劉國梁當作共同的話題,卻總覺得尬聊,不知道該談點什么,如同兩個不同維度的生物兩兩相望。
我無法跟他娓娓道來一杯茅臺其實從儲藏、盤勾到上市需要數年的時間沉睡;同為醬香,茅臺與郎酒的區別不僅僅在于厚重和狂野;同為濃香,單體濃香(國窖1573)與復體濃香(五糧液)的區別和變化……
他也別扭,畢竟我不是他的般輩兄弟。兩人心態不在同一頻道,不好意思再以多年熟悉的方式跟我干杯,一飲而盡或一醉方休。沒有機會找到空隙回顧生活或吹牛打屁,我們都做不到那么灑脫。
我與我爸的對飲,始于1997年。那年香港終于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那年我高中即將畢業,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爸興致頗高,叫老媽下廚炒了幾盤好菜,開了一瓶白云邊,人生中第一次給我倒了一小杯,說咱們父子倆喝一盅。
在老爸慈祥的目光鼓勵下,我模仿老爸用筷子沾一點腐乳和米飯,嘴里丟了幾粒水花生米,拈花指,蓮花墜,一口白酒瀟灑入喉,酒盞三酌情滿滿,花枝看葉雨紛紛。酒精仿佛燃燒的火炭碾壓過舌頭,酸爽辛辣直沖鼻腔,一股奇異的能量瞬間打通任督二脈,額頭和后背冒出了汗。
令人上癮的東西,第一次往往都會帶給你非常痛苦的體驗,無論煙草還是酒精,莫不如此。
我爸跟我說:“你爺爺奶奶過世那年,你才14歲,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跟你爺爺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現在我要陪你喝一口,練練你的度量和酒量。”
就如同一段網絡文字描述與父親抒懷暢飲的無限感慨:“這一口酒下肚,到今天剛剛二十年。”
“為什么男人喜歡喝酒?真難喝。”這是我愛人因為好奇嘗試喝酒的第一反應。
很難想象,曾經對“酒”這種辛辣嗆喉的“魔鬼液體”如此懼怕的我——除了兒時偷偷咂過一口老爸杯中的酒,30歲之前基本滴酒不沾,甚至還有點兒懼怕。
當參加工作迎面社會之后,沒有想到會不知不覺地愛上白酒,感覺除了知己兄弟,大概最懂我的就是她了。
其實男人品味美酒,不一定品味浮在表象的所謂“美味”,因為白酒從來就不止一種味道。
白酒如人生,白酒有“酸甜苦辣咸鮮澀”,人生有“喜怒哀樂驚恐悲”,感官則有“眼耳鼻舌身意”。體會不到人生的不容易,就很難感受到白酒的“好”來。
當許多年以后,我終于也成了父親。在每一年的端午或春節團聚,在繁忙之余享受親情的溫暖和歡愉。
每年春節,我都會給我的父親敬送兩瓶好酒,安撫父親被歲月磨煉的口感和味蕾。
連續幾年他的生日,我每年都會請他品嘗一次飛天茅臺。
為什么是飛天茅臺?
因為父親當年在鄉鎮供銷社工作期間,對于毛主席、周總理都愛喝的茅臺酒總有一種莫名的崇拜。雖然當年他也是供銷社主任,卻只能看看柜臺上的茅臺酒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為啥?當年一瓶茅臺酒售價8元,而我父親的月工資僅僅13元。
當然,在和父親品嘗茅臺酒的每一個春節,我們都在經歷了歲月磨礪和時間陳釀之后,學會了小杯喝,慢慢品,慢慢咂味茅臺酒的好。
白酒之中,如若不挑品牌的話,我獨愛的還是陳年老酒。
我每次回父母家,也會給父親帶上一瓶個人珍藏的陳年老酒,從而讓其頑固了幾十年的“白酒之舌”在呼喚年輕記憶的路上越走越遠。在口感和品味上,四十不惑的兒子試圖與六十耳順的父親達成某種歲月和解。
獨愛老酒,說到底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本能,就如同我雖然也能夠接受西餐,但骨子里面還是偏愛中餐。
不同香型或年份的陳年老酒,裝在不同的瓶子中,每一瓶都有自己的性格。你需要慢慢熟悉它,慢慢接受它,自然就可以馴服它,溫順或者濃烈,可以隨意搭配你面前的佳肴大塊朵頤。
當夜深人靜獨自撰稿時,我會選擇一杯陳年武陵酒孤芳自賞:那透亮的、爆黃的神奇液體,似乎不是酒,而是靈丹妙藥,治愈著一個孤獨的靈魂注定到天光的凌晨。
當我和好友歡聚時,也會選擇陳年武陵酒眾樂逍遙:那個簡單的瓶子里,裝滿了歡樂的精靈,它們從杯子邊緣溢出,多巴胺給我的反饋,就是長達數小時的快感和滿足。
當一瓶上世紀1991年的武陵酒在玻璃瓶中沉睡了28年,在醒酒器中經過一個小時的漫長等待緩緩醒來,不盡然喚醒了我對于兒童時代的記憶。
1991年,我12歲。12歲開始讀初中,15歲開始高中寄宿生活,18歲進入大學校園,從此與我的父親越來越遠。
這瓶1991年的陳年老酒可以讓我一瞬間回到少年時代,父親下班回家,永久自行車的鈴聲響起,雨后天晴,院子里花兒爭艷,菜園地里泥土芬芳。系著圍裙的媽媽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搪瓷碗里誘人的蘋果片整整齊齊,土狗小白圍著雙腿磨磨蹭蹭。父親從黑色公文包中,給我拿出心儀已久的黑色鋼筆。
一瓶陳年老酒搭配家常小菜,濃郁、親切、溫情,入口的黏糯,喝一口酒,在口腔里可以開出一朵激情的花。
白酒是經歷過時間洗禮之物,品味白酒,品味生活,因為純糧釀造的白酒除了手工制作的精神,還帶著溫暖的人間情味。
品嘗白酒是品味人生的磨礪,因為這些滄桑歲月刻畫的滋味,才得以讓我們在酒中瞥見充滿生命力的白酒精神。(作者系高級工程師,國家一級品酒師,自由酒評人,著名陳年老酒收藏家,湖南酒業協會常務理事,曾任中國酒業協會名酒收藏委員會/價格評估委員會/文化委員會委員。)
編輯:趙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