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末,他是一位傳統工藝釀酒人。
經歷了建國,經歷了文革,經歷了改革開放,他的身上帶著屬于舊時的年代記憶,他是千千萬萬樸實的老一輩中國人中普通的一位。
又不普通,因為釀酒這件事,他一干就是一輩子。
二十五歲那年,他進入當地地方國營酒廠工作。
當時的地方國營酒廠釀酒算是一個好工作,至少能保證吃飽穿暖,不受饑寒。他跟著里面的老師傅學到了受益不盡的傳統釀酒經驗,而且由于聰明好學,漸漸的,他的手藝受到了當地老百姓的一致稱贊,成為了遠近聞名的釀酒小師傅。
他不僅全部吸取了老師傅的釀酒經驗,同時在多年的釀酒過程中,改進了不少步驟。老師傅曾經稱他天生是為釀酒而生的人,他味覺敏感,嗅覺稱奇,任何白酒在他嘗過后便能馬上指出釀造過程需要改進的地方。
他卻說這不是天賦,而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才有了這一份本事,是對于這份傳統手藝的熱愛才有了這一點點成就。
九十年代初,他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由于國企改制,他毅然接下了這個小酒廠,他說不為賺多少錢,只為難以割舍的情感:他已經在這里渡過了快三十年的時光。他說他不接,也沒有別人接,老師傅這份手藝就斷了。
又干了二十年。他將一個曾經瀕臨倒閉的國營小酒廠經營的紅紅火火,他并沒有生意經,也不會迎來送往,他僅靠他的手藝和人品贏得了市場。
至今老一輩喝酒的人仍然在想念著他的酒,他的酒醇香濃厚,貨真價實。老百姓就相信一個厚道實在,因此他那一天說過的話仍然響徹我耳邊:扎實釀酒,厚道做人。
他是我的師傅。
我是一個八零后傳統工藝釀酒人。
相對于人們印象中的傳統工藝傳承者,我顯得比較年輕。確實,真正愿意去傳承這些傳統工藝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因為很少有年輕人愿意去了解這些傳統工藝了。我剛開始接觸這門傳統工藝,也屬于無奈之舉。
高考失利的那年夏天,我站在酒廠中,茫然的面對著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從此我將告別校園,開始每天面對這些糧食和酒糟嗎?”我有心逃避,現實卻讓我沒有選擇。
師傅的嚴厲一開始讓我無所適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似乎無休無止,晚上渾身的酸痛感讓我暗自垂淚。我開始打退堂鼓,懈怠于工作。那天師傅在我下班之前留下了我,一席話讓我決定堅持下去: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步入社會意味著你要對自己負責。如果有一技傍身,以后走到哪里都不怕沒有飯吃。
很樸素很真實的道理,我開始真正去融入酒廠的工作,熟悉工藝流程,強迫自己不再排斥。師傅嚴厲的外表下,是一顆寬容慈愛的心,他對我沒有任何保留,將他的釀酒經驗手把手的慢慢教給我。
我真正開始傳承這份傳統手藝。在師傅悉心的教導下,我從一開始的學徒,到兩年后漸漸開始自己掌鍋。在這中間,師傅除了教我傳統工藝釀酒的經驗,同時還教我如何品酒,如何去發現問題。
當我的心一旦穩定下來,我學的也比較快。三年后我幾乎就可以獨立掌鍋了,釀造出來的酒也得到了一部分鄉親們的好評。我時常看到師傅皺紋叢生的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我知道,他開心的原因不光是看到我漸漸的成長,更是因為他的手藝終于能夠傳承下去了。
又過了六年,我在師傅的酒廠里工作了快十年了。師傅的手藝和經驗盡數傳給了我,我算是真正傳承了傳統釀酒這個手藝。因為一些原因,我不得不離開師傅的酒廠,走之前師傅跟我說了那句話:扎實釀酒,厚道做人。
我修建了自己的酒坊,打起了自己的招牌。十年間重復著這一件事,讓我對民間的傳統手藝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傳統手藝不一定要跟上時代的步伐,因為它的存在更能映照出現代技術的缺點在哪里。傳統手藝更講究個人的工作狀態,非常磨礪一個人的心性。
至今四年又過去了,我的手藝,我釀的酒在本地區得到了一致的好評。對于這份傳統手藝我也越來越有自己的心得,一有時間我也會去外地一些有名氣的酒坊走走看看,與一些釀酒師傅討論經驗。我發現任何工藝其實永遠都不會完美,因為在這樣學習討論的過程中總是能夠發現問題,有更好的改進方法。
這期間師傅終于退休了,偶爾也會來我酒坊走動走動,每次來總免不了給我訓示訓示。我看著師傅老懷寬慰的樣子,心中涌動:師傅,我定會記住你的教導,將你的手藝繼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