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發死了。
大年初三的早上,地上的雪水正是最滑的時候,二女婿興旺就開著拖拉機把他送回來了。
拖拉機開到胡同口,二女兒竹竿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她的大腳上穿著大紅色的棉靴,上面斑駁著灰黑的油水和污垢。一踩到地上,地上的雪污泥就濺到了她自己的褲管上。
胡同口蹲著幾個抽旱煙的老頭兒,站著兩三個拉呱的老太。都是左鄰右舍。
竹竿“撲通”一聲跪在老太太們的腳前。
“啊,大娘啊,俺爹死了。”竹竿嚎啕大哭,鼻涕也淌出來,淌到那攙著污泥的雪水里了。她不停地磕頭,油乎乎的頭發就濕噠噠了。
“啊,可憐了老發,怎么突然就死了呢?”高大娘問。
“嗚嗚,可憐俺爹啊,他病得厲害了,不好好吃飯,就不行了,嗚嗚。”竹竿一邊說一邊張著大嘴哭。
周圍的人聽說老發死了,立馬聚攏過來,小跑著來到拖拉機前面。
“啊呀,一路就這樣來了呀,恁二人也不給恁爹蓋一下。”前鄰居李大娘尖叫著,對竹竿和興旺表示不滿。
大家這才看到,老發就直挺挺地躺在拖拉機上,身下就是帶著黃銹的鐵皮。身上啥也沒蓋,上身穿著一件灰棉襖,袖口磨破了,竄出來的棉花一縷一縷的,就像老式煤油燈的芯兒一樣,也已經是灰色的了。下身穿著一條單薄的秋褲。秋褲上留下的是他大小便失禁的痕跡。盡管是冬天,大家還是可以聞到一股臭味。
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投來責備的目光。
“嗨,人都閉眼了,哪還能感覺到冷啊。”興旺回應李大娘,說著,他自己打了一個寒顫,兩只手插進羽絨服的口袋里。
李大娘瞪了他一眼就走開了。
誰都沒想到,老發在二女兒家住了三個多月,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老發的老婆是傻子。老發不是。老發精明著呢。
年輕的時候家里窮,弟兄幾個眼看著都要打光棍了,老發的老娘愁眉不展,王媒婆就上門,把鄰村瘸腿家的憨閨女說給了老發,老發起初不愿意,王媒婆跺著腳,咬著牙,雙手叉腰,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你看看,俺們村多少光棍?俺是可憐你,真是不識好人心!”王媒婆恨恨地說,“人家鳳妮不傻,就是老實憨厚。”
后來,老發就跟鳳妮成親了。鳳妮的老爹還遷來一頭驢呢。鳳妮黑黑瘦瘦的,穿著一件紅色的夾襖。
鳳妮到底傻不傻?
反正鳳妮烙油餅的時候從來不放油。烙好了就攥在手里吃,白面粉都浮在餅上呢。但是老發要吃帶油的油餅的,他樂意自己動手去做,還會自己蒸肉包子吃。
鳳妮一輩子也不知道趕集是什么。老發從來不落下任何一個集,他要騎著自行車去買蘋果和點心呢。
鳳妮只會去樹林里河壩上撿干柴,一捆又一捆的往家里抱。
村里的孩童都喊她傻子。有孩子把五角錢丟在她面前,鳳妮也不去撿,就撿那五角錢旁邊的干柴。
老發有時候覺得鳳妮丟臉,氣急敗壞就打鳳妮,拿著高粱稈子追,鳳妮就跑。
鳳妮生了倆閨女。老大是竹苗,老二是竹竿。名字是誰取的,無人知曉。
竹苗和竹竿,大家都說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竹苗老實得很,甚至有些癡呆憨傻,跟著鳳妮一起去撿柴。竹竿堅決不去,她說撿柴多累啊,她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老發帶她趕大集買面包和花頭繩呢。
老發偏心著呢,竹竿除了吃喝玩樂啥都不用干,竹苗要去打豬草喂豬,還要下地干活,做飯洗衣。
鄉親們都說,沒想到老發娶了個傻媳婦,竟然還有好運氣生出那么精明的竹竿,真是走了狗屎運。老發為竹竿遺傳了他的聰明才智而洋洋得意。
老發和竹竿是同一個黨派的,掌控家里的財政大權。鳳妮和竹苗不算是黨派了,算是他倆的奴隸,一直被剝削壓迫虐待。
一晃二十多年。竹苗和竹竿都嫁出去了。
成家以后的竹苗踏實勤奮,男人柱子也是勤勤懇懇,日子紅紅火火,生了一個兒子。后來做起了小買賣,在街上賣活雞活魚。竹苗一家三天兩頭的回娘家,給老發和鳳妮送吃的。
竹竿呢?好像過得也不錯,她模仿起自己的大姐,和興旺也上街做生意,賣肴肉。但是竹竿很少回娘家。
生活永遠不會一帆風順。
又過了十多年。
突然有一天,老發傻了。
他出去遛彎回來,在大街上兜兜轉轉,逮著人就問:“俺家在哪兒來?”
又有一天,隔壁幸福村養豬場的李大明半夜給書記打電話,說:“健康村的老發大半夜咋跑到俺這荒郊野外了?”
大家都說老發傻了。他打了鳳妮一輩子,現在連鳳妮是誰都不認識了。
從醫院回來,村里的人們才知道老發不是老糊涂,是得了“老年癡呆癥”啊。
竹苗跟柱子說要買藥給老發吃,竹竿生氣,說:“大姐啊,這錢花了也是白花,爹是被娘傳染了這傻病。”
竹苗恨恨地瞪了竹竿一眼。
最后一場秋雨過后,迎來了初冬。空氣里滿是清冷的寒氣。
竹苗和竹竿的舅舅姨媽大伯叔叔姑姑們齊聚一堂,商量著姐妹倆把老發和鳳妮接到家里過年,不然這倆人怕是過不去這寒冬了。一家一個最合適不過了,等開春了再送回來。
但是,誰去誰家呢?
“抓鬮。”大舅說。其他長輩都說這個法子可以。
竹竿瞪著眼看著竹苗。
竹苗說:“讓俺妹先挑,剩下的去俺家。”柱子點點頭。
竹竿這才咧嘴笑著說:“俺要俺爹。”興旺也說要爹。
大家看著竹苗,竹苗說:“好,那俺就把娘帶走。”
竹竿打得算盤夠精,所有人都明白。老發精明了一輩子,就算老年癡呆了,總是可以放羊的。家里還有十幾只羊呢。老發走,就得把羊運到竹竿家里,總不能白白餓死。羊可是很值錢的。
鳳妮就不一樣了。天生的傻子,傻透了。
竹苗把鳳妮帶回家,鳳妮照樣整天撿干柴。
竹苗也不管她,就一日三餐伺候著,每天晚上給鳳妮洗腳。鳳妮就呆呆地坐著,坐著坐著就咯咯地笑,腳上實在是癢癢。竹苗鋪好床,去床南頭,坐進被窩給暖好,鳳妮上去,竹苗再下來,去北頭,跟鳳妮蹬腿睡,暖和。
年前二十八下大雪,竹苗一大早騎著三輪車去竹竿家送賣剩下的兩條魚。
進了堂屋門,竹竿一家三口正在熱氣騰騰的吃飯,兒子小龍興奮的喊著:“大姨來了。”
那桌子上擺著的是炒雞,肉丸子,藕盒,還有冷凍的豬頭肉,每人面前一盤冒著熱氣的水餃,桌子上還有一小盆呢。
“爹呢?爹怎么不吃飯?”竹苗問。
竹竿嗖地一下站起來,訕訕地說,“爹在西屋吃呢,他不愿意來堂屋。”
竹苗瞪了竹竿一眼,快步來到西屋。竹竿緊隨其后,手里拿著一串鑰匙。
“這咋還上鎖了呢?”竹苗晃著門上的大鎖。
“姐你不知道,爹總是到處跑,俺怕他走丟了。”
“你是把爹當牲口了吧?”
老發躺在床上,半閉著眼睛,破棉被上都是尿騷味。
小柜子上放著一個碗。碗里有兩只結冰的餃子。
竹苗流淚了。她說:“好好弄點熱飯給爹吃,俺還要回去給娘做飯。”
大年初三老發就死了。到底是初三早上還是初二晚上或者大年初一死的,誰也不知道。
竹竿的鄰居秋菊在工廠打工,初八上班那天找到健康村的那個工友大劉說:“這世上怎會有那么狠心的人啊?親閨女把親爹活活的餓死了!”
“真的假的啊?”
“當然真的,你忘了?你村老發的二閨女是俺鄰居!”
“天吶,你說的是老發?老發去世俺知道,是餓死的?”
“你是不知道,這小媳婦心忒毒辣了,把自己的老爹鎖在西屋,那西屋靠著俺們東屋,老頭整天鬼哭狼嚎,有天去她家里看,老頭趴在地上啃大白菜呢!”
“咋會有白菜?”
“那間屋是他家放糧食大缸的,窖子里挖出的白菜也放那屋,可不光是啃白菜,地上灑的大米到處都是,嚼生米哩!”
老發的死因一傳十十傳百。
老發死了。
十多只羊天天圈在家里吃飼料。
就算等到春天,草木重生,也沒人放羊了。
興旺聯系人把羊賣掉,在送去山里的路上,開車跌下了崖。
太陽出來了,興旺的輪椅挪到了墻角,腿是站不起來了,這春寒料峭的天呀,“小龍,給爸拿個毛毯蓋腿。”
“你腿都殘廢了,哪兒還能感覺到冷啊?”小龍說著飛奔出去,消失在太陽的光輝里。
PS: 一口氣寫完,我的心情十分沉重,這是真實的故事,更是一個悲哀的故事。故事里的高大娘是我的奶奶。老發是我奶奶的東鄰居,一輩子打自己的憨老婆,討厭自己的大閨女,疼自己的精明二閨女,結果被自己的二閨女和女婿活活餓死。故事里說老發啃大白菜,嚼生米,都是真的。其實,他連自己破棉被里的棉花都撕了吃了。后來在七大姑八大姨的逼問下,竹竿承認她把老爹餓死了,上墳的時候長輩們就把他們攆走了。你覺得,老發的悲哀是怎么造成的?歡迎后臺聯系我,訴說你的觀點。我希望,我們不僅僅是在閱讀情節,更應該去做的,而是反思。如果你喜歡我的文字,請把我推薦給你的親朋好友,感謝您的持續關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