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窮而后工,大抵中國文學史上優秀的詩人都是在抑郁不得志的不平則鳴時,才寫出其一生最好的作品,生活在南北朝時期的謝靈運也是如此。他與同時代的詩人一樣,都是嗜酒之人,然而他在酒后的創作,誕生了大量在中國詩歌史上堪稱承前啟后的山水詩,從而形成了其詩酒言志的一脈風格。
我們所熟知的謝靈運,是一位詩人,也是旅游達人,他所發明的謝公屐,與他的山水詩一樣影響了一代代的文人騷客。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就有“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的千古佳句。
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是在政治失意之后縱情山水的佳作,詩中還有那句流傳千古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作為詩尾言志。李白一生瀟灑豪邁,游若翩鴻,總結起來主要干了三件事,一件是喝酒,一件是縱情山水,一件是寫寫詩,這其實是深受謝靈運的影響。
《夢游天姥吟留別》中還有一句:“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仿佛李白在直抒胸臆,要沿著謝靈運的人生軌跡,只把詩和遠方作為人生的全部意義。而如果你讀過謝靈運的《登池上樓》,就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兩位詩人從內心世界到詩歌技法,竟然是如此相似。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謝靈運的這首《登池上樓》寫于宋武帝永初三年,詩人被逐出京師,任永嘉太守時所作。永嘉就是今天的溫州,雖然今天的溫州經濟富庶,但在當時卻是貧瘠之地。心意闌珊的謝靈運登樓觀景,睹物思情,忽然詩興大發,寫下了這首名篇。
全詩分為三個篇章。第一個篇章寫他政治失意后的困頓、憤懣和矛盾的心態。
謝靈運出身名門望族,卻是少有的有進取之志的士族子弟,本可以憑借家族勢力建功立業,一生平步青云。然而自劉裕建宋以代東晉之后,大量提拔寒門庶族人才,而對士族子弟有所抑制。在劉裕的眼中,名門才俊謝靈運只不過是有才華的詩人,留在身邊不過是作為陪著飲酒賦詩、聊以娛情的弄臣而已,并沒有把他當作有才干的政治家。這種政治上的境遇和李白頗為相似。
然而當時的權臣對他卻十分忌憚,經常排擠他,把他外放到永嘉郡做太守。謝靈運到了永嘉之后,對職責所系的事情一概不聞不問,每天都肆意遨游在山水之間。永嘉郡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詩人于是縱情其間,足跡幾乎踏遍了永嘉的每一處青山碧水。
然而詩人真的只是個寄情山水的糊涂官嗎?
詩歌的開篇以潛虬的深藏于深淵之內和飛鴻的翱翔于云霄之上,來描述自己的尷尬處境。所以他說自己懷進取之心卻才華不能勝任,想退隱田園卻干不動農活。
“進德”出自《周易·乾卦》里的“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意思是大丈夫要有進德之心,建功立業必須要趁時而動。詩人當然想如此,何況他還背負著家族的期望和重任。然而時世變化無常,詩人一心進取卻被排擠到這“窮海”永嘉來,只能空對著山林,顧影自憐。
宋晉交替之際,權力斗爭異常激烈,文人士大夫處境之兇險,完全不亞于魏晉時期。既不能隱居山林,又不能建功立業,進退維谷之中,詩人只好把所有的情志都付諸山水之際。
詩中的第二篇章描寫目之所及的山水景致。詩人每天都蒙頭大睡,睡到日上三竿,又睡到天昏地暗,再睡到日上三竿,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知四季變化,夸張地把自己自毀成一個典型的懶漢+宅男形象。偶然打開窗戶欣賞外面的景致,聽到水流流動的聲音,看見遠處崇山峻嶺的美景,知道已經是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了。
對于景物的描寫,是詩人最擅長的,其精妙之處就在于他和陶淵明田園詩的景物描寫手法完全不同。陶淵明寫詩描摹景色善用白描手法,粗線條勾勒出一個樸拙的景致,妙在不言之言、不辨之辨,是寫意詩的至臻之作。而謝靈運卻極善工筆細描,把中國詩歌從寫意言志,帶進了寫景傳情、情景合一,開始重視聲色描寫的新境地。
工筆描寫在當時已經風氣漸起,但難能可貴的是,謝靈運雖然以筆法精妙見長,然而其精致的筆法卻能把景致描摹得如此清新自然,如“初發芙蓉”。而與他同一時代的顏延之,卻被人嘲笑為“鋪錦列繡”、“調繪滿眼”。
謝靈運寫詩的才情,就在于洗盡鉛華、化繁為簡、返古歸真。后世評價謝靈運的詩歌,是“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自謝靈運之后,中國“詩言志”的傳統開始發生了分流,詩歌創作開始獨立于表達心志之外,出現語言描摹景物與場景的藝術形式。
本詩最后一個篇章就又回到了詩言志的傳統章法上來,由景致想起《詩經》和《楚辭》中的古詩,又由古詩想起古風,想起先賢,不由得再次悲從心來。獨居的生活寂寞難耐,離開群體的生活讓人不安,那些隱居的古人究竟是如何打發時光,消解寂寞的呢?反正我是感受到了,我也可以做到保持高尚的節操,感到苦而不悶。
后來,詩人只做了一年的永嘉太守,就稱病辭官,過起了隱居的生活,每天游玩、喝酒、聚會、賦詩。這其實是一種慣常的避世求生的方式,只是他做的有些過了頭,在家鄉為所欲為,最終與當地官員結怨,惹下殺身之禍。
縱觀謝靈運的一生,不懂轉圜,不善人情世故,他山水詩中的孤獨美大概來源于此,卻成為影響后世山水文學孤芳自賞的基因,就連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在說完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石之間”后,也要注明“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名山大川出美酒,酒來自山水之間,而謝靈運所開辟的山水詩世界,也離不開酒的興發,只是這種興發是一種孤芳自賞的美,沒有功名利祿的社交情緒;是一種醞釀山水之中卻是清麗自然、不著痕跡的熏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