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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絕大多數科學家研究科學的目的是實用主義的,但也有極少數人研究科學,不僅是為了解決現實問題,更多的是源自于其生命天性中對客觀世界的探索渴望。也就是說,我們中國人是不缺乏對世界本原的追問精神的,總有一些人,盡管是少數人,在絕大多數人渾渾噩噩盯著自己腳尖走路的時候,抬頭仰望星空,將目光投向極為遼遠寬闊的蒼穹,東漢時期的科學家張衡,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張衡像
張衡(公元78年—公元139年),今河南南陽人,東漢時期的科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張衡在中國古代科學史上的地位非常獨特,他不僅制作出了渾天儀、地動儀等科學儀器和著有《靈憲》等科學著作,而且他具有真正的科學精神,和大多數中國古代科學家致力于實用科學研究不同,張衡將他的眼光投向了遼闊的蒼穹,一生都在探索客觀世界本原,追問世界的終極存在。
此張衡像拍攝于河南南陽張衡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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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公元78年出生,今河南南陽石橋鎮人。祖父張堪,曾隨東漢開國大將吳漢打敗割據西蜀的公孫述,第一個進入成都,先后任蜀郡太守、漁陽太守等,任漁陽太守之時,抵御匈奴進犯有功,又教當地百姓耕種,開墾良田八千余頃,民謠贊之曰:“張君為政,樂不可支。”張堪不貪錢財,曾把家傳數百萬家產讓給自己的侄子,自蜀郡太守卸任之時,輕車簡行而去。張衡為人,不務生活俗務,其風有類乃祖,少有文才,十六歲后曾游學三輔,就讀京師洛陽太學,雖才能出眾,然無驕縱之氣,從容淡靜,不結交俗人,不談俗事,而是“善機巧,尤致思于天文、陰陽、歷算。常耽好玄經”,意思是說他有制作器械的巧思,尤其喜歡研究天文、陰陽和數學等方面的學問,還反復研究西漢揚雄所著的《太玄經》。關于什么是“玄”,東漢哲學家桓譚做過這樣的解釋:“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這里所說的易、道、元、玄,和后來宋儒所謂的“太極”,都是同一個意思,用現代哲學語言來講,就是“終極存在”的意思。張衡是“好玄”之人,也就是說他的興趣在于探索世界萬事萬物存在的終極原因,沉浸于一些超越實際生活利益之外的事情當中。
張衡曾被推舉為孝廉,卻不應薦,屢次被公府征召,但沒有就任。公元100年,張衡應南陽太守鮑德之請,出任他的主薄,掌管文書工作,八年后鮑德調任京師,張衡辭官回家,繼續研究天文、數學方面的學問。鄧皇后的哥哥、大將軍鄧騭聽說張衡才能出眾,屢次征召他,他也不去應召。公元111年,張衡被漢安帝征召進京,拜為郎中。公元114年,張衡遷任尚書郎,次年遷為太史令,此后曾調任他職,但五年后又調任為太史令,總計算來,張衡在太史令這個職位上供職達十四年之久。公元133年,張衡擔任侍中,三年后調任河間王劉政的丞相,又三年后,張衡向漢順帝上表請求退休,沒有批準,反而被任命為尚書,也就在這一年(公元139年),張衡去世,享年6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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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實際上是有做官的才能的,比如任河間相期間,他嚴整法紀,打擊豪強,頗有政績,但他對做官不太熱衷,做不做官在很大程度上憑自己的喜好判斷,比如鄧騭請他去做官,他就不去,可能是他對鄧騭這人不感冒,而鮑德請他去做官,他就去,而且一干就是多年,可能是他比較欣賞、仰慕鮑德此人。鮑德很有學問,擔任南陽太守之時,大力興辦郡學,對當地的文化教育事業發展頗有貢獻,鮑德自南陽太守職位上調任后,張衡也就辭官回家了。張衡擔任時間最久的官職是太史令,太史令這個官職在東漢時期掌管天文、歷法、祭祀、醫藥等工作,是一個技術官職。張衡在此職位上一呆多年,不操心升遷的事情,自己不著急,別人反倒著急了,有人曾對他說,你有做官的本事,又能寫漂亮文章,為什么不在仕途上積極進取呢?勸他立功升官,張衡作文應答,說:“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耽祿之不多,而耽智之不博。是故藝可學,而行可力也。”表明了自己志趣之所在。正是在太史令這個職位上,張衡得以發揮自己的天性,利用國家資源,完成了很多重大的科研工作,他一生最主要的科學成就,都是在此期間取得的。
有論者認為張衡有政治抱負,并將張衡之所以在官場上多年沒有得到升遷的原因歸結于政治黑暗,而張衡不滿當時的政治生活,也對做官持消極應對的態度。理由有三:一是張衡在為官期間,多次給皇帝上表陳述政治利弊;二是張衡在他寫的一些賦里,比如《二京賦》、《歸田賦》,對當時的政治現實表達了不滿,并流露出了歸隱田園的愿望;三是來自于《后漢書?張衡傳》里的一則記載,說是漢順帝時期,宦官專權,張衡擔任侍中期間,有次漢順帝問他:當今天下人最痛恨的是誰?漢順帝身邊的宦官害怕張衡說出自己,都給他使眼色,張衡最終沒有對漢順帝說實話,只是“詭對而出”。不過最終宦官們還是沒有放過張衡,聯合起來詆毀他,張衡最終外調為官。但筆者認為以上分析并不客觀準確,先說張衡給皇帝上表陳述政治利弊的事情,實際上,這是一個官員的正常工作,就像公司員工給領導交工作總結一樣,提些意見,談些想法而已,并不能說明張衡有多大的政治抱負;再說政治黑暗的事情,張衡一生,經歷了漢章帝、漢和帝、漢安帝和漢順帝四位皇帝,這四位皇帝當中,至少漢章帝和漢和帝都是比較明智、有作為的好皇帝,他們統治期間,正是東漢走向最強盛的時期,說此時政治黑暗,顯然說不過去。漢安帝和漢順帝時期,被認為是宦官專權比較厲害的時期,但宦官到底專了多大的權,有多么惡劣的后果,還是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至少他們沒有把張衡怎么樣,張衡還是照舊做官,沒受什么太大的迫害;第三,張衡在一些賦里,表達了一些不滿情緒,這也好理解,即使再政治清明的時代,也會有一些不合理的現象,文章家發發牢騷,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后人把這種牢騷之詞,當作當時政治黑暗的證據,并進而為文章家鳴不平,這恐怕有些想當然的成份;其四,張衡之所以沒有在官場上有大作為,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人生志趣不在做官,早年他就不應孝廉和公府征召,完全是一種自愿行為,沒人逼迫他。后來他之所以在太史令的職位上一呆多年,也是出于自愿,因為這個職位為他的科學研究提供了便利條件。太史令這個官職,據說從夏代末就開始設置,但是每個朝代,太史令的職能卻不盡相同。西周、春秋時代太史令的主要職能是起草文書,策命諸侯卿大夫,記載史事,編寫史書,監管國家典籍、天文歷法、祭祀等,是朝廷的大臣;西漢時代太史令的主要職能是掌管天文、歷法和記錄史事等;東漢時期,太史令不再負責記錄史事和撰史工作,修史之類的工作,主要由其他官職兼任,太史令掌管天文、歷數,歲末上報新年歷,同時負責國家祭禮、記錄一些瑞應災變之事等,太史令署實際上就相當于一個融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在一起的“科學院”,而張衡的地位就相當于“科學院”的院長,這是一個他認為很適合自己天性的工作。
總而言之,張衡是一個不想做官,在政治上也沒有多大理想抱負的人,他無意于“與人斗”的政治游戲而專注于科學研究方面,沉浸其中,樂此不疲。
以上筆者費了諸多筆墨來說明張衡在官場上沒有太多作為的原因,多少有些無聊,也有感于當今的一些治學風氣之惡劣,比如為某個人物做傳,尤其這位人物是一位文人之時,某些學者為了突出人物的形象,不分青紅皂白、不講道理不顧事實地將他寫得好到不能再好,而對于此人物的對立面,則寫得壞到不能再壞。這種治學態度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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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的太史令雖然不再負責修史的工作,但張衡在其他職位時,做過歷史研究工作,也有過歷史著述,只不過沒有流傳下來。漢安帝時期做郎中時,張衡奉命在東觀(東漢宮廷中貯藏檔案、典籍和從事校書、著述的處所)與劉珍等人撰集漢記,參與制定漢家禮儀,但這項工作因參與者后來各自調任他職而沒有完成。擔任侍中期間,張衡曾上書請求專門從事檔案管理工作,補綴漢朝的史書,但這些上書都沒有下文。張衡針對漢朝歷史提出過一些獨特的觀點,比如他對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提出過批評意見,還說王莽是篡位之人,沒必要在史書中多做講述,又說光武帝劉秀起事之初,本是更始皇帝手下的將領,因此光武年號應從更始王朝算起,當然這樣的建議,皇帝是不會采納的。總的來說,張衡做過歷史研究,但成就不大,沒有太大影響,但他的治史態度是科學嚴謹的,甚至較真到有些天真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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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的好友、東漢時期著名書法家、也是一位對天文數學很有研究的學者崔瑗曾這樣評價張衡:“道德漫流,文章云浮。數術窮天地,制作侔造化。”比較全面地概括了張衡的一生成就。郭沫若先生對張衡的評價是這樣的:“如此全面發展之人物,在世界史中亦所罕見,萬祀千齡,令人景仰。”張衡在天文學、數學、地理學、繪畫和文學等領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確實是一位全才,我們先來說說張衡的科學成就。
天文學方面,張衡主要成就如下:
1、著有《靈憲》和《渾天儀圖注》,系統表達了自己的天文學理論;
2、討論了宇宙起源問題。張衡認為宇宙有一個從產生到演化的過程,從無到有,經歷了“溟滓”、“龐鴻”、“太玄”等幾個過程,這是他對中國傳統天文理論的總結和繼承;
3、認為宇宙具有無限性。“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意思是說宇宙在空間上沒有邊界,在時間上沒有起點。
4、解釋了月食發生的原因。張衡認為月亮本身是不發光的,太陽光照到月亮上才產生光亮。月亮之所以出現有虧缺的部分,就是因為這一部分照不到日光。所以,當月和日正相對時,就出現滿月。當月向日靠近時,月亮虧缺就越來越大,直至完全不見。
5、算出了日、月的角直徑,其數值接近于近代天文學的測量結果;
6、認識到了行星運動的快慢與距離地球遠近的關系;
7、觀測和記錄了兩千五百顆恒星;
8、得出一周天為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的結論,與近代所測地球繞日一周歷時365天5小時48分46秒的數值相差無幾;
9、繼承和完善了渾天說,并制作了渾天儀。
數學方面,張衡有以下成就:
1、《后漢書》記載,張衡寫過一部《算罔論》的數學專著,不過可惜,至遲到唐代時該書就失傳了;
2、張衡算出了圓周率值為10的開方,為3.16左右,也有學者根據對《靈憲》的校勘,認為張衡實際上已經算出了圓周率值為3.1466,較10的開方精確了不少。所以干脆有人認為張衡算出的圓周率值在3.1466和3.1622之間。
地理學方面,張衡的主要貢獻是發明制作了地動儀,歷來人們都把地動儀當作是測量地震的一種儀器,但筆者對此有不同意見,后文再述。
為了紀念張衡在天文學上的功績,人們將月球背面的一環形山命名為“張衡環形山”,將小行星1802命名為“張衡小行星”。客觀來講,張衡的不少天文學理論,在今天我們看來是不正確的,但這并不重要,按卡爾?波普的說法,科學本來就是一個不斷被證偽的過程,重要的是張衡探索宇宙的精神,這是我們民族精神中非常稀少的資源,需要我們倍加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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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說一下張衡的渾天說學說。
天文學在漢代,已經形成了一些比較系統的理論,最主要的有“論天三說”,即蓋天說、宣夜說、和渾天說。
所謂蓋天說,總的來說,認為地是平的,像一個棋盤,天則如一個圓鍋蓋蓋在地上;
所謂宣夜說,認為天地沒有一定的形狀,所有天體漂浮于虛空之中,受“氣”的推動而運行,進退不一;
所謂渾天說,其核心理論認為天是一個圓球形,包裹著地,張衡是此理論的繼承者和完善者,他用形象的語言如此描述:“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內,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則半一百八十二度八分度之五覆地上,半繞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見半隱。其兩端謂之南北極。北極乃天之中也,在正北,出地上三十六度。然則北極上規徑七十二度,常見不隱。南極天地之中也,在正南,入地三十六度。南規七十二度常伏不見。兩極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強半。天轉如車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這段話的大概意思就是:天球像一個雞蛋,而地就像雞蛋黃,獨處在蛋的中央。天大而地小,天包裹著地,天球內的下部有水。天靠氣支撐著,地則浮在水面上。二十八天宿覆蓋于天球之上。一周天為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但又被一分為二,所以,天球圍繞天極軸轉動時,總是一半在地平面之上,另一半在地平面之下,所以同一時刻我們只能看到二十八宿中的一半。由于天北極高出地平面三十六度,所以天北極周圍七十二度以內的恒星永不落下,而天南極附近的星群永遠不會升起。
根據渾天說理論,在前人制作渾天儀的基礎上,張衡制作了一臺新的渾天儀,渾天儀是一個可以轉動的銅球,銅球外表刻有二十八宿和其他一些恒星的位置,球體內有一根鐵軸貫穿球心,軸的兩端象征北極和南極,球體的外面裝有幾個銅圓圈,代表地平圈、子午圈、黃道圈、赤道圈,赤道和黃道上刻有二十四節氣等。總之,張衡把自己當時所知道的天文現象,都刻在了渾天儀上,然后利用水力,推動銅球轉動,如此,人們就能很直觀地看到天體運動的情況。
實際上,漢代的宇宙理論,除了以上的“論天三說”之外,還有地動說。近代西方天文學關于地動說的核心觀點是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繞著太陽不停地轉動。漢代的地動說,也認為地球不是靜止的,而是繞著一個圓形軌道在運動。《尚書緯》中《考靈曜》就說:“地與星辰四游,升降于三萬里之中.春則星辰西游,夏則星辰北游,秋則星辰東游,冬則星辰南游。地有四游,冬至地北上而西三萬里,夏至地下南而東三萬里,春秋二分,其中矣!地常動不止,譬如人在舟中而坐,舟行而人不自覺。”.這段話里明確說出了“地有四游”,就是指地球繞一圓形軌道而轉動,與后來西方的地球繞著太陽轉動的地動說相比,只是尚未提到地球轉動是以太陽為軌道中心而已。
不過在漢代,關于地動說的記述,多見于一些 “緯書”當中,被當作是不同于“經書”中學說的異端學說,一直處于被壓制的狀態,在各種論天說里,沒什么地位。
蓋天說、宣夜說和渾天說這三種論天說里,宣夜說在今天看來是最接近于近代宇宙學觀點,但在漢代地位也不高,這是因為這種理論,超出了人們的實際生活經驗,并且也缺乏觀測手段和實證意義,因而遠不及蓋天說和渾天說為當時人們所接受。蓋天說和渾天說之間,有所謂的“渾蓋之爭”,但總的來說,渾天說占了最終的上風。蓋天說和渾天說都利用天文儀器觀測天象,但渾天說比蓋天說多了一層官方色彩,早在西漢漢武帝改制、設五經博士官的時候,就在民間招了一批研究歷法的人,其中有一位名叫落下閎的人持渾天說,并通過制造渾天儀觀天象,制定了太初歷,從此渾天說就從民間學問成為官方學說,自此以后漢代官方研究歷法者大多持渾天說,到張衡的時候,由于他擔任了太史令的官職,接受渾天說一方面有傳統上的順理成章,另一方面也是他通過仔細觀察、研究思考之后的一個結果。正是由于張衡完善發展了渾天說,又加上他在天文研究上的重要地位,所以后來渾天說就成為中國古代歷朝歷代的官方主要學說,所不同的只是歷朝歷代都有人進行修正完善而已,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明清時期。
我們現在談論渾天說、蓋天說等,好像它們之間是完全對立的,其實不然,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張衡的渾天說,就吸收了蓋天說和宣夜說里他認為合理的部分,同時還有地動說的影響。他說“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實際上就是說天和地是回旋浮動的,這已經有了地動說的影子。仔細研究張衡的渾天說,主要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天體是圓的并且是運動的,天體運動的軌跡也是圓的,并由此建立起來了球體運動模型,同時,地球也是處在運動過程當中的。因此,將張衡的渾天說理解成渾天地動說似乎更為恰當,筆者甚至認為,張衡制作地動儀,其原本出發點就是為了測量地動,下面詳細論述一下。
河南南陽張衡博物館
該博物館位于河南省南陽市石橋鎮小石橋村西北隅,由張衡墓、陳列室等組成,里面還有張衡制作的渾天儀和候風地動儀的復制品。本刊記者于2013年國慶期間曾去該博物館參觀拜謁,但讓人感覺遺憾的是,此處非常寂寞冷清,陳設沒有實質性內容,沒有導游講解,沒有相關資料可供購買,與南陽市諸葛亮的紀念地的熱鬧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反映出了我國國民思維天性里對科學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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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看看學界歷來是如何看待張衡的地動儀的。
首先,張衡發明地動儀的事跡,見載于《后漢書?張衡傳》,文中對地動儀的形制描述詳細,而且還記載了地動儀測量到了隴西一次地震的事情,也就是從這一次準確測量之后,朝廷責成史官根據地動儀記載每次地震發生的方位;
第二,張衡的地動儀,全稱是候風地動儀,關于這個名稱,學界有一些爭論,有人認為實際上是兩種儀器的合稱,一種是候風儀,是測量風向的儀器,一種是地動儀,是測量地震的儀器,但更多人認為就是一種測量地震的儀器;
第三,現在大多數學者認為,地動儀是張衡為了測量地震而發明的一種儀器,起因是東漢時期,全國各地地震頻繁,尤其是公元128年發生在京師洛陽的地震,對朝廷震動很大,漢順帝下詔百官研究應對地震的辦法,張衡于是制作了地動儀。不過在東漢末年,張衡制作的地動儀就失傳了;
第四,現在也有一些學者對地動儀是否能夠準確測量地震提出了質疑,認為人們夸大了地動儀的作用,至少,地動儀并不能測量出地震發生的地點,頂多只能測量出地震發生的方位;
第五,近現代以來,包括中國、日本和英國等國家在內的一些學者,根據《后漢書》中對地動儀的記載,制作出了張衡地動儀的復制品,但據說由于沒有完全理解張衡的發明原理,因而這些復制品的功能并不完全,有的甚至根本不具有測震功能。今天河南南陽張衡博物館里放置的地動儀,就是仿照中國古代科技考古學家王振鐸復制的張衡地動儀模型建造的,不過只是個模型,不能測震。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的于安君先生通過對《后漢書?張衡傳》里有關地動儀記載的仔細研究,根據自己的理解,也復原出了一個地動儀模型。陜西省寶雞市減災辦公室的周可興先生,對張衡地動儀的工作原理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周先生研究過地震時地底下氡氣對蛇類的影響,他認為張衡制作的地動儀,外表之所以有龍和蛤蟆兩種動物,這是張衡觀察到了地震發生時出現的物候現象,地震發生時,蛤蟆等動物有靈敏的先兆性反應,因此,張衡就把“龍”和“蛤蟆”的形象設計在了地動儀上,所謂“如有地動,尊則振龍,機發吐丸,而蟾蜍銜之”。筆者贊同周先生的研究,中國人歷來把蛇稱之為“小龍”,因此《后漢書》里記載的張衡地動儀上的“龍”,實際上應該是“蛇”。關于于安君先生復原地動儀的原理及過程,和周可興先生關于地震發生時氡氣對蛇類影響的研究,請參看本期《從復原地動儀說起—于安君側記》和《周可興先生印象》兩文。
以上筆者總結了學者看待張衡地動儀的一些基本觀點,仔細分析,有合理之處,但也存在著不少誤解,甚至有些觀點,是完全錯誤的。
首先,有些學者認為地動儀頂多只能測量出地震發生的方位,而不能準確到具體地點,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張衡的地動儀對地震的測量準確程度,的確值得懷疑,筆者認為這種測量,具有很大的偶然性,這大概就是張衡地動儀失傳的一個原因,換句話說,因為地動儀不管用,后來人們就棄用了。
其次,關于候風地動儀到底是一種儀器還是兩種儀器,筆者認為的確是兩種儀器,即一為候風儀,一為地動儀,但這兩種儀器卻同屬于一個測量系統。但這種測量,不是為了測量地震,而是為了測量并驗證地球是運動的這一理論。我們不妨這樣來理解這個測量儀器系統,在張衡的理論中,運動的地球好比一輛行進中的車子,它在行進過程中,產生了風,這就是候風儀的主要功用,張衡是想通過測量風來驗證地球是運動的;同時,車子在運行過程中,會有顛簸,這就是地動儀的主要功用,張衡是想通過測量這種“顛簸”來驗證地球是運動的。正是在這個測量過程當中,地動儀無意之中測量出了地震,全屬誤打誤撞,但張衡的本意并非如此。
所以說,張衡的候風地動儀這一測量系統,該測量的東西實際上并沒有測量出來,究其原因,在于測量方法有問題。比如說候風儀是想證明地球是運動的因而產生了風,但張衡的測量方法卻是源于經驗觀察,好比是在一輛封閉前行的車子里插了一面小旗,本意是想通過小旗的飄動來證明風的存在,但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小旗是不會動的。現代科學證明:風的產生是由于空氣受熱或受冷而導致的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產生移動的結果。太陽照射著地表的不同區域,各地所受的太陽輻射并不一樣,就造成了有的地方空氣熱,有的地方空氣冷。熱空氣比較輕,容易向高處飛揚,就上升到了周圍的冷空氣之上;而冷空氣比較重,會向較輕空氣的地方流動,于是空氣就發生了流動現象,這樣就產生了風。所以張衡的測量方法自然測量不出風的存在。同樣,張衡的地動儀,測量出了地震,也只能說明地球內部是運動的,但測量不出地球這個球體本身是運動的。
但是,我們并不能由此否定張衡的候風地動儀的科學價值所在。張衡的測量方法雖然拙樸,不過在當時,的確難能可貴,而且天真浪漫,富有美感。同時,張衡的地動儀測量出了地震,這也是很了不起的,現代科學發展到今天,依然對地震的成因不清楚,假如地震的產生與地球本身的運動有關,那么張衡的地動儀就有了很大的科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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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長期擔任的太史令官職,其職能并非進行純粹科學研究,實際上主要還是為現實政治服務的,比如掌管祭祀儀禮,甚至還有占卜方面的工作,或者進行解決現實問題的實用科學研究,比如觀天象制定歷法,等等。但張衡的可貴之處在于不僅僅只做了這些,而是同時在研究宇宙和大地本身的客觀規律。他做這些,不是來自外部力量的推動,而是生命天性使然,并成為一種自覺的行動。中國的歷史中,多為現實奔走的人,多能工巧匠,在科學上也多擅長制作技術的人,但少張衡這樣沉浸于冥想之中,既有科學制作又有理論研究的科學家,這正是張衡在中國古代科學史上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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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梳理張衡的科學成就,翻閱近人的文章之時,筆者常常看到這樣的話語:張衡提出的某某理論,比西方科學家早了一千多年,張衡的某某發明創造,又比西方科學家又早了一千多年。說實話,這樣的話并沒有激起筆者多少自豪之情,反倒有一些心酸。是啊,我們曾經有過張衡這樣偉大的科學家,對世界文明有過原創性的貢獻,但后來我們為什么沒有發展出現代科學呢?為什么我們現在的科學事業,只能跟在西方先進國家的后面亦步亦趨地學習模仿呢?我們曾經仰望過天空,探索過世界的本質問題,但現在卻只是緊盯著別人的腳后跟,在如此寒酸的情況下卻說自己祖上曾經闊過,又有什么意義呢!
得找找原因!原因其實并不復雜。前文提到過,很多學者為張衡一生沒有當上大官,在政治上沒有大作為而耿耿于懷,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心態,深刻反映出了國人靈魂里的官本位思想和實用主義思想。一個人讀書受教育,其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做官,官做得越大,成就就越大,成就越大,意味著得到的實利就越多,其它的一切都是“務虛”,這是張衡鉆研科學,而被人認為“好玄”的原因,意思是說這人盡干“不著調”、“不靠譜”的事情,這也是我們盡管在很早以前就出過張衡這樣追問世界本質的科學家,卻終究沒有發展出現代科學的根本原因。即便是今天,我們大多數人在談論張衡的成就之時,并不是來自于內心深處的真正贊美,更多的是一種炫耀,人們拿張衡的故事教育孩子,也不是出自培養孩子的科學興趣的目的,更多的是他們認為如果取得了張衡那樣的成就,就可以換來升官發財等實際利益。
張衡的一些科學著作,大量失傳,比如《算罔論》,即便如《渾天儀圖注》、《靈憲》等,也只是殘文,他發明的一些儀器比如地動儀,后世也已失傳,其中原因復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和中國古代沒有一套完整的公共科學體系有關,即便政府設有諸如太史令這樣的官職,其根本目的還是為現實政治服務,而不是著力于科學傳承,科學的傳承,往往取決于前輩學者的個人影響力和后輩學者的個人天賦,這是一個悲劇性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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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的《思玄賦》是漢賦中的名篇,關于《思玄賦》的基本主旨,《后漢書?張衡傳》認為是張衡“常思圖身之事,以為吉兇倚仗,幽微難明。乃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意思是說張衡在受到漢順帝身邊宦官們的詆毀排擠后,常常思謀自身安全的事,認為福禍相因,幽深微妙,難以看清,于是寫了《思玄賦》表達和寄托自己的情思。這種觀點為后來大多數學者所接受。但依筆者之見,《思玄賦》與其說是一部文學作品,不如說是一部哲學著作,與其說表達了張衡對政治人事斗爭的厭倦,不如說深刻地表達了他追問世界的思考,開篇就說“仰先哲之玄訓兮,雖彌高而弗違。”有學者將“玄訓”注釋為“道德之訓”,顯然理解有誤,理解為“關于終極存在的討論”才恰當準確。
《思玄賦》篇幅很長,表達的意思比較復雜,作者思緒上天入地,意象繽紛,目接不暇,有些句子在今人讀來比較拗口難懂,因此,在此并不全文引用,只是選擇其中一些具有科學探索精神的句子翻譯成現代漢語,以管窺張衡思考之所在。比如
“坐太陰之屏室兮, 慨含欷而增愁”、“經重陰乎寂寞兮, 愍墳羊之深潛”
這是《思玄賦》一段中的兩句話,并沒有緊連在一起,但邏輯是一致的,意思也是相連接的,大意如下:
我坐在書房當中,沒有點燈,
暮色漸漸將我吞沒,眼前漆黑一片,
但我的思緒卻飄進了一個更為幽深黑暗的世界,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不知不覺到了午夜,在這安靜清冷之極的時刻,
想起蚯蚓潛行于地下,
我是該憐憫它的寂寞,還是體會它獨處于大地深處隱秘的快樂?
又比如:
“追慌忽于地底兮, 軼無形而上浮”
翻譯成現代漢語大意如下:
大地突如其來的震動讓人恐慌不安,
但它倏忽而去,
我想要追上這大地的震動,直深入地底之下。
萬般有形之物的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我要超越這些物形的表象,追尋背后的原因。
從以上所引用的句子可以看出,作者的思維方式和所表達的內容,是在中國的文史著作中很少能見到的,讀這樣的句子,感覺像在讀古希臘哲學家和西方現代詩人的詩歌,表達的都是對世界本原和終極存在的追問精神。從這個角度來講,張衡完全是一位現代西方意義上的哲學家或者詩人。
在追尋未知世界的過程當中,張衡有很多的感慨,他說:“何孤行之煢煢兮,孑不群而介立?”這是一位先驅者走得太遠、四顧無人的孤獨,但顯然他很享受這種孤獨,對于思想者來說,他們和常人一樣,感受到了孤獨的痛苦,但和常人不同的是,他們更體驗著這種痛苦后面的快樂,正如尼采所說的:“我回到孤獨,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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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漢文學史上,張衡有一席之地。對于張衡來講,文學本來只是副業,但最初讓他成名的,偏偏卻是文學。人們稱贊年輕的張衡有才,是說他有文才,年輕時張衡擬班固《兩都賦》而作《二京賦》,在當時的文壇上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張衡科學方面的著述,不少已經失傳,唯獨文學作品,大多流傳了下來,這一方面說明我們民族科學意識淡漠,另一方面也讓張衡在歷史上保留了應有的關注度,至少人們在研讀張衡文學作品的同時,也會注意到他科學家的身份,有興趣的人也許還會去研究他的科學成就,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張衡重要的文學作品有《二京賦》、《歸田賦》、《四愁詩》等,其中《二京賦》記錄了漢朝長安、洛陽的都市風貌、宮殿建筑以及百戲表演等等,可以稱之為時代的畫卷,今天看來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歸田賦》在文學史有一定地位,雖然還有大量鋪陳,但語言較之漢大賦要樸素許多,風格上也清新得多,有研究者認為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即受到了《歸田賦》的影響;張衡的《四愁詩》在形式上很特別,既有楚辭的痕跡,比如“兮”字的運用,又有《詩經》中復沓重疊,在詩體形式上對后世文學創作有一定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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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漢書》的作者范曄,在為張衡作傳時,沒有將他歸于官員或者文學家的類別里面,更沒有將張衡當做方士對待,要知道,我們現在所熟悉的一代名醫華佗,就被范曄歸到方士一類里去了。《后漢書》里,《張衡傳》是單獨成篇的,并且被安排在列傳第四十九,這種安排頗具深意,至少說明了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范曄意識到了張衡是一位非常重要、特別的人物,所以他將《張衡傳》安排在了列傳第四十九,一個靠前的位置。
第二:張衡到底重要、特別在什么地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范曄卻不是很了解,也無法將他歸類,如果當時有“科學家”這個稱謂,事情就好辦多了,可惜當時沒有。在《張衡傳》的最后部分,范曄提出了自己的很多疑惑,比如他意識到了張衡在研究關于天地等一些玄玄乎乎的問題,也承認張衡很有智慧,但他卻不理解這種智慧到底有什么作用,對于道德到底有什么樣的影響?但范曄了不起的地方,是單獨為張衡做了傳,這等于給了張衡一個地位,留待后人去發現他的價值,容納了異類,保留了先知。
從今天我們的角度來看,張衡是真正的先知,為未來準備的人物。張衡的存在,首先證明了我們過去有過和西方一樣偉大的科學家,也曾站在科學的“門檻”上;其次,也提醒我們現在要繼承這種被湮沒的傳統;最后我們要說,張衡這樣的科學家,我們現在就有,比如璩效武先生,比如杜樂天先生等等,我們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悲觀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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