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是最能體現人情味兒的場景,而為了這人情味兒的場景,餞行飲酒就成為必須的儀式,勸酒的話語無比感人,而飲酒的行為又無比真誠。因此,許多感人肺腑的別離詩就誕生在這樣的場景,詩以酒成禮,酒以詩傳意,酒中充滿詩意,而詩中浸滿酒香。
但在交通和通訊都不發達的古代社會,別離是無比愁苦的,而飲酒賦詩最能告慰文人的風塵之苦。南北朝時期開創了“永明體”詩歌,從而開啟盛唐詩風,使格律詩輝煌綿延千余年的偉大詩人沈約,就在一次和友人范成安的分別時,寫下了一首千古吟誦的別離詩《別范成安》。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
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這首詩短小精悍,卻情真意切。詩歌前半句說,如果我們還是少年,分手的時候沒什么好傷心的,因為來日方長,且意氣風發,行動便捷,總會有時間見面。但到了暮年,年衰多病,余時不多,又行動不便,見一面就真的少一面了,別離時就難免傷懷,因此感慨:要是能不分別該多好啊。詩人用一老一少兩個情景來烘托兩位老人別離時悲悲戚戚、無比沉重的氣氛。
面對此情此景,詩人的千言萬語都化作這一樽酒,對范成安說,我們今天喝酒一定要盡興,哪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在一起飲酒呢!即使將來思念心切,要去夢中看你的時候迷了路,又如何去撫慰我的思念之情呢?傳說戰國時有一對好朋友張敏和高惠,兩人分別后,張敏無比思念高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在夢中去尋找高惠,不想在夢中又迷失了道路。詩人借用這一典故表達彼此的感情,借以強化勸酒詞的分量,說,如果我將來在夢中也找不到你,又叫我如何排解對你的思念之情?話已至此,范成安豈有不喝的道理。
若論勸酒詞的水平,怕是唯有“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灑脫,可與此景的憂傷可比。沈約是南朝梁的開國功臣,深得梁武帝蕭衍的信任。但在蕭衍取代“齊”建立“梁”之前,沈約深得齊文惠太子蕭長懋的賞識。據說文惠太子每次見沈約,都要談到日落西山才結束。王侯們見太子一面不容易,就常托沈約在中間傳話。沈約有一次勸太子每天早些時間起床,太子回答說,你知道我這人一向很懶,而且每次和你談完話,總是睡不著,你要時常早些進宮來,我就能早些起床了。沈約得寵由此可見一斑。
范成安,即南朝名將范岫,與沈約在文惠太子時就已經是同僚,也和沈約一樣,仕宋、齊、梁三朝,又都是梁朝的開國元勛,二人交情可謂不一般。沈約以智慧和文才見長,而范岫則以莊重謹慎著稱,二人在性格上有很大的互補性。
梁朝建立后,范岫為官沉穩,兢兢業業,廉潔奉公,是個自律能力很強的人,最后死于任上。而沈約聰慧異常,懂得審時度勢,精誠謀國,位極人臣,榮寵一時,卻最終憂懼而死,而他的憂懼又是因為他太過聰明,不小心惹禍上身。
有一次沈約和梁武帝比賽看誰知道的栗子的典故多,比試的結果是梁武帝勝出。出了宮門,有人好奇問沈約,沈約說:“皇帝很要面子,輸了會羞愧而死的。”這話傳到了梁武帝耳中,本來興高采烈的,結果惱羞成怒,非要懲治沈約,好在被群臣攔住。后來沈約和梁武帝倆人越鬧越僵,直到有一天夢見齊和帝用劍割斷了他的舌頭,沈約醒來十分害怕,趕緊請道士向上天奏“赤章”,解釋說行禪讓之事,讓蕭衍代齊立梁并不是他的主意。梁武帝聽說之后更加生氣,三天兩頭派人譴責沈約。沈約最終憂懼而死,有司認為沈約文才冠絕一世,將沈約的謚號定為“文”。梁武帝看了后說,沈約的才華沒有完全展現出來,他有所隱瞞,應該用“隱”字。于是一代文豪沈約的謚號就改為“隱”字。
范岫長沈約一歲,而在沈約去世后的第二年,范岫也去世了。這首《別范成安》當是寫于天監八年(公元508年),范岫出任晉陵太守之前。
沈約當時生活在憂懼之中,想辭官歸隱,梁武帝又不同意,因此每日茶飯不思,身體日漸消瘦。他給好友的書信中說,每過一段時間,腰帶就要緊縮幾個孔,胳膊每月都要瘦半分,照此推算,不知還能支撐多久。這就是“沈約瘦腰”典故的來歷。
沈約還是一個特別懷念舊情的人。據說有一次沈約陪梁武帝喝酒,席中有位女樂師曾是文惠太子的宮人,當場喊出了沈約在文惠太子宮中的官稱,沈約聽后忍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宴會因此中止。
憂懼之情加上暮年懷舊,沈約為文惠太子宮中的故友范岫送別,加之二人的共同經歷,傷懷之情豈可用言語表達?而此時的范岫,和沈約一樣,向皇帝提出辭官歸隱,也沒有得到批準。可范岫又是一個謹慎刻板的人,不是一般的言語可以勸動他喝酒的。
但就是沈約這寥寥八句勸酒詩,別離之苦、暮年境遇,讓范岫卸下堅強和拘謹,二人觸景生情,對坐而泣,酣飲方別。好在次年范岫又調回朝中做官,二人又可對坐暢飲,不似沈約所說“明日難重持”。
但,公元513年,沈約去世。公元514年,范岫也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