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會在很多影視劇中看到，民國時期上海灘闊佬少爺和富家小姐們的時尚標配四大件：老爺車、旗袍、西裝、葡萄酒。其它三種姑且不說，單就葡萄酒這件事，酒保蜀黍很想打個大大的問號：到底哪一種酒在民國最受歡迎？真的是影視劇中常常出現的那些葡萄酒嗎？答案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請看下面這篇文章。
給我來兩壺“梅花鹿”罷
中國是釀酒大國，自夏商以降，名酒迭出，不知幾多，大體而言，則有白酒、黃酒、藥酒、果酒之屬，玫瑰酒便是果酒中的一個小品種。根據一些酒史文獻記載，玫瑰酒早在唐代就已經風行于世，那時候，絲綢之路十分發達，中亞的花卉蒸餾技術傳至中國，以薔薇等為原材料的“花露水”便應運而生了，這大約是玫瑰酒的祖先。因為這一緣故，后世的玫瑰酒，大多被稱為“玫瑰露”。想想，這真是一個富于詩意的名字。
明清之際，玫瑰露開始陸續出現在文人墨客的著作和記載中，比如生活于乾嘉時期的成倬云在《多歲堂詩集》中就曾說，北京當時盛行玫瑰露酒，口味非常好，深受人們的歡迎。最著名的莫如《紅樓夢》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芳官兩次送給五兒玫瑰露，令她“愛的什么似的”。這一情節甚至影響了后來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家李涵秋，他將《廣陵潮》第二十三回取名“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試懷夾桃花紙篏茯苓糕”，明顯是受了《紅樓夢》的影響。更有趣的是，李氏寫江都縣學教官王景仁自釀“老陳玫瑰酒”，常常邊抽煙邊“一杯一杯地暢飲起來”，但由于他生性吝嗇嗜錢，那酒“莫說外人不能嘗他一點一滴，便是他的師太太，怕自從嫁得過來，除得交頸時間聞聞他嘴邊的酒香，要想吃一杯，也是從古未聞的事。”看到這幅嘴臉，真是夠夠的。
還有如家喻戶曉的神魔小說《濟公全傳》第一百二十七回中也有“玫瑰露”的出場：
伙計這才說：“大師父要什么酒菜？”和尚說：“你們有什么酒？”伙計說：“有白干、陳紹、玫瑰露、五加皮、狀元紅、茵陳蓮花、日荷葉青、人參露。”和尚說：“給我來兩壺梅花鹿罷。”伙計說：“沒有梅花鹿，是玫瑰露。”
這段店小二與大和尚的對話很有趣。可能因為雙方用的都是方言，咬字不清，以至于大和尚將“玫瑰露”當成了“梅花鹿”，一字之差，差之萬里。
“宴客之上珍，送禮之佳品”
從現有的一些記載來看，明代以前，雖無直接以玫瑰作酒的文字記載，但當時以植物、果肉等浸泡制酒的傳統卻早已有之，最為著名的便是大隱士陶淵明的“菊花酒”，因此來推測，以玫瑰制酒，少說也該有千余年的歷史了。
玫瑰酒大行其道，成為宴飲“爆款”，當是在晚清民國時期。
洋務運動以后，伴隨著交通運輸條件的大幅度改善，南北貿易更加便利，上好佳釀不再藏于巷子深處，竟逐走向全國各地。另一方面，在傳統的口感選擇上，南方人一直偏愛低度米酒，這或許與江南溫軟細膩的文化底色有關，再加上西洋文化的渲染，人們對酒類的選擇日趨多元化。這時候，北方一些產酒盛地，如山西、天津、河北等地，所產的各類五加皮、竹葉青、玫瑰露等，一則因其度數較低，入口甜爽，二則色澤繽紛，頗能與洋酒媲美，便在南方市場上大為叫座，尤其是滬杭一代，人們青睞玫瑰酒，或饋贈，或對飲，幾成一種時髦的象征。當時，玫瑰酒被形容為“色媚如梅，清香凝玉，色露四射，芳蘊不絕”，一款由屯溪陳漱芳醬園酒坊所產的白玫瑰酒標上赫然寫道：“宴客之上珍，送禮之佳品”，可見當時這類酒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
有人或許會說，所謂“色媚如梅，清香凝玉，色露四射，芳蘊不絕”、“宴客之上珍，送禮之佳品”之類，不過是酒商盡極本能的營銷術，從中并不能看出當時人們對玫瑰酒的喜好程度。如果這樣想，便大錯特錯了。整個民國時代，玫瑰酒不僅僅停留在宴飲送禮等日常生活情境中，還以極大的曝光度進入了文學史范疇。如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就這樣寫道：
只有漢奸們興高采烈的去買東西，送禮，小官們送禮給大官，大官們送給日本人。這是巴結上司的好機會。同時，在他們為上司揀選肥大的螃蟹、馬牙葡萄，與玫瑰露酒的時候，他們也感到一些驕傲——別人已快餓死，而他們還能照常過節。
又如在1909年8月4日《申報》刊出的一篇題為《舟中人語》的社會小說中，同坐一船的工商界人士和青年人設席對飲的，正是“玫瑰酒”。再如1920年的一則笑話中，玫瑰酒也一臉懵懂的躺了槍：
兒問父曰：玫瑰酒是何物制成？父曰：系玫瑰花制成。兒曰：白蘭花只一銅元一朵，因何白蘭地酒要賣三只洋一瓶？
民國人笑點低，今人則不然，多半會以為這是“冷段子”，但玫瑰酒出現在笑話中，卻足以說明其在當時社會中的普及度，這情景，和今天我們喝酒只認茅臺、五糧液的觀念相比，真是天大的反差。那個年月，佳朋詩呂，痛飲玫瑰酒，大概才是真正的民國范兒。
更加能證明玫瑰酒深受民國消費者青睞的，是1915年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在這次全世界名優產品交流展會上，來自中國的各類產品大受歡迎，據當時親歷和組織過展會的有關學者統計，當時中國政府及各省參展的商品約十萬余種，酒類尤其繁多。在最終的評選中，僅酒類一項，中國酒拿到各等獎章53個，其中以玫瑰酒為最多，如嘉定黃暉吉的白玫瑰酒、安慶張立達紅玫瑰酒、安徽胡廣源白玫瑰酒（獲丁等金牌獎章）、江蘇長客春白玫瑰酒、江蘇寶山縣萬盛號白玫瑰酒、吳縣王濟美玫瑰酒、上海王黃裕號白玫瑰酒、江陰柳致和玫瑰酒、太倉萬金裕玫瑰酒、無錫茲發祥白玫瑰酒、江蘇泰興泰昌號紅玫瑰酒（獲戊等銀牌獎章）等，這足以說明玫瑰酒在當時風行的程度。此外，不難發現，獲獎的玫瑰酒產地大多在長江三角洲這一特殊的經濟圈內，從一個側面，也反映出當時長江以南居民對玫瑰酒的偏好以及配制此類果酒技術之優良。
唯藥用和美食不可辜負
玫瑰酒固然“色露四射，芳蘊不絕”，好喝之外，還有其他多種用途。首先是藥用之效，清人張燾有詩云“茵陳玫瑰五加皮，酒性都從藥性移”，意思是說陳茵、玫瑰、五加皮等果露酒，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藥酒的功用，王士雄的《隨息居飲食譜》則說的更明白：“玫瑰花，甘辛溫，調中活血，舒郁結，辟穢和肝，釀酒可消乳癖”。前文說到《紅樓夢》第六十回中的情節，芳官之所以兩次給五兒送酒，就是為了給她調理身體，后來，五兒的母親柳氏還說要留半盞送給姑舅兄弟，因為他患有熱病。從這些敘述來看，玫瑰酒的藥用功效很早就被人們意識到了。再如曾品堂收藏的一張光緒晚期的種德堂“國公玫瑰酒”酒標，上面就寫有“治寒濕諸痹，和胃寬胸，平肝理氣，強腰壯筋……為祛風養血之酒”的宣傳語。由此來看，玫瑰酒的藥用之效是毋庸置疑的。
廣東名菜：玫瑰酒焗乳鴿
此外，在一些地方飲食中，玫瑰酒還被用來烹飪。比如玫瑰酒燜狗肉、玫瑰酒燜荷包蛋，玫瑰酒燒雞中翅、玫瑰酒煮桃等，名字聽起來頗為奇葩，味道如何，也不知究竟，但大體可以判斷，玫瑰酒在這些美食的烹飪過程中起到的作用：調味、去腥、提鮮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流行于廣東江東一帶的名菜“玫瑰酒焗乳鴿”，做法上頗為考究，玫瑰酒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首先，將乳鴿?凈，加入生姜、蔥條、老抽、胡椒粉、白糖、精鹽等；其次，倒入玫瑰酒拌勻腌制三十分鐘；最后，在平底瓦罉中間再放一杯玫瑰酒，將乳鴿架于其上，加蓋慢火焗熟。乳鴿是粵菜中的名角兒，做法多見于燒汁和鹽焗，但以玫瑰酒焗之，卻很稀罕。而據說此菜曾一度流行于民國飯局，那時候，粵港澳一帶出產有“孔明齋白玫瑰露酒”，不知道焗乳鴿所用的，是否正是這一老字號。
玫瑰制酒誰家強
玫瑰花是玫瑰酒的主要原料，那么是不是盛產玫瑰的地方就一定盛產玫瑰酒呢？通過一些文獻對比來看，情況也不盡然。玫瑰性寒耐旱，因此就產地來說，多集中于北方，如山東、甘肅、陜西、新疆、蘇北等地，其中以山東平陰玫瑰和甘肅蘭州永登縣的苦水玫瑰最為知名。據有關文獻記載，平陰種植玫瑰的歷史非常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的漢代。1907年，來自京津、江蘇、濟南等地的客商云集平陰，爭相采購該地玫瑰達150噸，價值白銀五千兩。這大概是平陰玫瑰貿易最為鼎盛的時期。時至今日，平陰玫瑰仍是國家權威機構認可的馳名農產品牌，在玫瑰油萃取方面，占據著重要的市場地位。苦水玫瑰則由當地士紳王乃憲于道光年間自陜西引種而來，從此落地生根，發展到今天，已經成為西北地區最主要的玫瑰產區。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論是平陰還是永登，都罕有以玫瑰制酒之說。以平陰為例，有關的唯一記載，來自明代的一首《竹枝詞》：“隙地生來萬千枝，恰似紅豆寄相思，玫瑰花放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時”，可見，在四五百年前，平陰曾有過以玫瑰制酒的傳統。但近代以來緣何寂寂無名，或許是玫瑰干花直接出售能比釀酒帶來的利潤更高之緣故所致。
1949年后，玫瑰酒一度沉寂，到了七八十年代，又有所興起，這段時間內，并不出產玫瑰的云南昆明曾生產過很多款式的玫瑰酒，現在百度百科“玫瑰酒”詞條中也有一段話特別介紹了昆明玫瑰酒的歷史，但仔細分辨之下，卻發現有關說法并不靠譜。該詞條中說，昆明在民國時期曾有一家“畢姓糟坊”，所制玫瑰酒行銷滇省內外甚至南洋等地。實際上，這家商號是以制作和售賣紅漆大蠟燭為主業的，當地人稱“畢大蠟燭”，當時畢老板確實曾釀制過一種叫著“玫瑰升”的老酒，但充其量就是給街坊鄰居賣一賣，而絕無可能行銷省內外及南洋，因為其商號“只算是個普普通通的小鋪……多有二三人工作”。另外，該詞條為了作證畢姓糟坊所產玫瑰酒遠銷各地，還張冠李戴地引用了平陰地方志中的那首《竹枝詞》，稱這“就是當年的真實寫照”，完全演砸了。
產玫瑰的地方不產玫瑰酒，不產玫瑰的地方產玫瑰酒，這看似是一種很奇特的現象，實際上卻非常符合當時的商業邏輯。民國前后，玫瑰酒盛行于長三角地區，但這些地方都因為氣候不宜玫瑰規模化栽植，因而制酒所需的原料多采自北方平陰等地。另一方面，北方偏好烈性白酒，對低度且甘甜的露酒遠沒有南方人那樣鐘愛，尤其是在一些鄉土小城，人們對酒類的口感接受度就更加保守，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北方玫瑰輸送到南方進而繁榮玫瑰酒的釀造提供了客觀條件。
真正將這一商業邏輯發揚光大的是汾酒。根據有關文獻記載，1904年，汾酒首次在楊德齡的倡導下，配制了當時十分流行的幾種露酒，如葡萄、茵陳、五加皮、木瓜、佛手等，其中便有玫瑰，十分暢銷。山西并無出產玫瑰之地，配制玫瑰露酒所需的原料自何而來呢，很有可能就是從甘陜、齊魯等地輸入的。一百多年之后——2016年11月，已經執中國白酒之牛耳的汾酒集團將這段歷史從記憶深處打撈上岸，隆重推出了一款清澈透明、口味怡人的女性專屬用酒“玫瑰汾酒?初香1904”，在一分十七秒的視頻文宣中，上海灘七大歌后之一的姚莉成名曲《玫瑰玫瑰我愛你》悠然唱起，人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摩登時代。
時光緩緩地流動了一百多年，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玫瑰酒才終于找到了它應有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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