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助而失落的時候,一杯酒就會調動人所有的情緒,而文人在此時飲酒賦詩,發內心之幽思,澆胸中之塊壘,已經成為他們點亮生活樂趣的生活習慣之一。我們說到的陶淵明、顏延之、謝靈運無不如此,但不足以代表他們一個時代的文人詩酒言志的特征,如果再加上出身寒門的鮑照,就足以讓我們從一篇篇詩酒作品中品味一個時代的酸甜苦辣。
鮑照,字明遠,南朝著名文學家,詩、文、賦才華全面,與顏延之、謝靈運并稱元嘉三杰,也同樣以詩酒言志聞名當時。然而與顏延之、謝靈運不同,鮑照出身寒門,先是以農耕為生,后來做過一些小官,生活困頓是與生俱來的遭際。所幸的是,晉宋之際,士族門閥勢力走向式微,統治者開始重用寒門庶族,鮑照因此得以有學而優則仕的機會,可以改善生存狀態。然而不盡人意的是,社會轉型之中,庶族才剛有出頭之日,世界再大,出身寒門的鮑照也不敢去看看。所以,他的詩酒之中浸滿了底層人士的吶喊。
鮑照有一組樂府古詩,叫《擬行路難》,其中就有很多詩酒言志的佳作,來表達借酒抒懷的心情。他直言,“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但是他出身寒微,孤苦無依,所以又“吞聲躑躅不敢言”,而酒給了他靈感和出口,讓他得以以詩言志。
所以有一次和同為出身寒門的知己一起飲酒賦詩,評議時政,發泄寒門力量尚且弱小無奈,難以抵抗士族壓制的苦悶,悵然生悲,于是詩人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又寫下了一首《擬行路難》。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圣賢貧且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詩人開篇潑墨手法,一筆勾勒出飲酒賦詩的場景,因為心情郁悶,食不甘味,所以拔劍空對房屋中的柱子猛砍,忽然發現了無意趣,不禁長吁短嘆。豪門子弟不學無術就能做高官、享厚祿,尸位素餐,而庶族子弟盡管才華橫溢、勤勤懇懇,也難以有一展宏圖的機會。這種生來就有的不平等在東京社會是一種常態,很少有人去問憑什么,但詩人卻認為,富貴不該是天生就有,而是需要憑借后天的努力才應該得來的。所以他說人生苦短,大丈夫就應該奮力進取、建功立業,福蔭家人。
然而事實上,沒有靠山,付出再多的心血和努力,所受待遇依然是不公平的。既然不開心,倒不如歸隱,回家種地去。日出而作,出門與父母告別,日落而息,回來陪在父母身邊。躺在臥榻上逗逗孩子,再看看妻女織布時忙碌的樣子,這種男耕女織的生活,豈不叫人向往,何況詩人本就出身農民。
當然,詩人的農耕生活,與普通農戶還是有所差別,有安貧樂道的境界,也有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心態。但這些并不是詩人想要的,大丈夫生來就要建功立業,安能蹀躞垂羽翼?
蹀躞是隋唐時期出現的一種功能腰帶,在南朝時期,是形容徘徊或艱難行走的樣子。山東方言里也有蹀躞一詞,意思是很失敗的樣子。鮑照在山東長大,此處用“蹀躞”一詞,有可能兼具了很失敗的意思。
想進取仕途,不盡人意,退隱田園又不甘心,無可奈何之際,使人不禁感慨:自古圣賢都是貧賤出身,何況我們又這么得孤傲、耿直!這是詩人用來自我安慰的話,實際上雖然有很多圣賢出身和生活都很貧賤,但畢竟是占少數的。世家出來的圣賢實際上更多,因為在家庭中幾代人的耳濡目染,人才培養往往更容易。但在當時,士族往往又是世家,詩人要表達對他們的不滿,難免就語言偏激。
倒是酒仙李白那句“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牢騷發得不留痕跡,容易讓人信以為真。但李白的樂府詩受鮑照的影響也比較大,尤其在他的《行路難·其一》里那句“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和鮑照的這首《擬行路難》如出一轍,實際上也是以鮑照此詩為典故,表達自己前途不盡人意的苦悶。
所以,酒在詩人的筆下,是靈感興發的媒介,而在世人的肚中,就是情緒宣泄的良方,開心了,喝喝酒以示慶祝;不開心了,約上知心知己一起推杯換盞,說說心里話,酌酒以自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