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電影《東邪西毒》里,梁家輝去找梁朝偉求和,勸他喝杯酒。
梁朝偉回絕了,說他只喝水,道一句:
“酒越喝越暖,水卻越喝越寒。”
一句話,情義就斷了。
暖酒寒水,就是這區別。
東方的熱酒,到晚來喝,別有情趣。古龍《陸小鳳》第一部里,陸小鳳找到霍休時,霍休正坐在地上,用只破錫壺在紅泥小火爐上溫酒,空氣里滿是芬芳醇厚的酒香。
紅泥小火爐的火并不大,卻恰好能使得這陰森寒冷的山窟,變得溫暖起來。
這一段很明白,就是借了白居易所謂“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古龍真是懂酒。
《紅樓夢》里面,賈寶玉去薛姨媽的梨香院做客,薛姨媽請他喝酒,吃糟的鴨掌——曹雪芹自己就愛吃南酒燒鴨,一看就是在南京呆出的食腸。
黃酒溫軟甜,蜜水一般,所以賈寶玉這樣的小孩也能喝。但薛姨媽和薛寶釵先后勸他,要熱了喝,不然對身體不好。林黛玉聽了捻酸,借手爐的話兒敲打,“怎么就冷死我了呢?”
不過我們那里喝黃酒,還真在乎冷熱。像余華是浙江人,小說里常出現三鮮面和黃酒。《許三觀賣血記》里,賣完血了,儀式性地犒勞自己,去吃炒豬肝,以及經典臺詞:“黃酒溫一溫”——我們那里老一輩喝酒,常是一邊吸螺螄,一邊跟朋友吹牛,空出嘴來就跟婆娘說一聲:
“黃酒放進銚子里,再去熱一熱!”
——許三觀要溫黃酒,未必是多喜歡喝,只是要顯得很在行。
酒的冷熱,不一定是喝,還能派別的用處——比如關云長溫酒斬華雄。溫酒作為時間計量,比“戰不三合”之類,風雅得多了。
我一直覺得曹操對關羽的愛,由此開始。
我們那里過年時,慣例要做酒釀圓子吃。
親戚們沖風冒雪而來,先一碗酒釀圓子遞手里,暖手;吃一口下去,暖心。其實酒釀圓子小巧,也不頂飽,真正關鍵是加熱的甜酒釀加姜絲,幾口下去,臉紅心跳,額頭見汗,寒氣盡褪。如果是個冷湯丸子,吃都沒胃口。
日本北海道有類似的玩法,叫做三平湯。據說傳統做法是米酒、砂糖加一點鹽,用來燉大塊鮭魚,加諸般其他食材。據說最初是有哪里失火,鄉親們救火罷了,露天里覺出冷來;就廢墟里找出剩下的食材,因陋就簡做的:一鍋湯,大家分了,肚中溫暖,身上出汗,心情也就好了。
酒的冷暖,真可見人心呢。
說到葡萄酒,有些喜歡搞儀式的,都一副得把紅酒供起來的架勢,其實沒那么復雜。在歐洲,葡萄酒也是可以兌的。大概古羅馬時,就有兌香料酒的玩法。《權力的游戲》里,黑衣軍熊老愛喝口熱香料酒,也正常。英國人最晚到14世紀,也已經用肉桂、姜、胡椒往熱酒里放了。
每年冬天,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各處滑雪場,滿街賣熱紅酒。葡萄酒艷紅一杯,配方不一:檸檬、姜、胡椒、蜂蜜、橙汁,花樣多了去了。希臘人還真相信胡椒熱紅酒可以治感冒呢。
冷酒和熱酒的區別,特別顯心情。
林沖風雪山神廟,吃的是冷牛肉,喝的是冷酒。
陸謙們燒了草料場,林沖起了殺心,殺人報仇,風雪夜走,一口鳥氣出了,從此不憋了。跑到一處莊上求避雪,看見火上煨著一甕酒,有酒香,于是按捺不住,撒潑打人,搶了酒來喝,還醉倒了。
此前他的一生,委曲求全,低聲下氣,風雪漫天,心是冷的,喝冷酒。
外頭一把大火燒了草料場,殺了人,橫了心,從此上了不歸路。于是撒潑,專門搶來了熱酒喝。
一葫蘆委屈冷酒,一大甕撒潑熱酒。冷酒熱酒的分別,就在這里了。
浮世繪晚期大宗匠歌川國芳,未成名前,除了畫畫,還兼營修榻榻米。
沒人叫他修榻榻米時,他就畫一整天。
黃昏時出門買酒,掛在油燈旁,繼續畫,到天色已黑,油燈半枯,酒被油燈溫好了,一天工作便結束,于是飲熱酒,拍桌子。
窗外貓聞見酒味,一起云集,喵聲不絕。
后來國芳模仿同門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風景圖,畫過《五十三貓》。
想想也是:
冬天,酒熱起來的過程里慢慢工作。
工作完了,抱貓,熱酒。
世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