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與友人在微信聊天,我說過了元宵節,這年算是過完了。她卻說不認同。因為沒有年的味道,仿佛就沒有過過年一樣。朋友長期在深圳生活,因為工作關系,近幾年很少回老家過年,深圳過年,大概跟廣州一樣吧,就是街上車少了許多。而且,在深圳沒有親戚,少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熱鬧,除了去逛一下街,確實是少了在鄉下過年的樂趣。
然而鄉下就有年的味道嗎?我幾乎每年都要回老家過年的。然而,年的味道也是越來越少,與我記憶中的年,相差得越來越多。對于我們來說,年到底是些什么味道?
今年是豬年,年的味道,我們就從豬開始講吧。在我的印象中,大概每年開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養上一頭小黑豬,在沒有錢存在銀行的日子,這頭豬就象一個儲蓄所,每天淘米的水,刷鍋的水,挑剩的菜葉隨意丟棄都是可惜了,便全儲在桶里,喂了豬。那時候一頭豬從豬仔到肥豬,大概就要一年的時候。一家人日復一日的喂養,便指著過年的時候,將豬殺了,賣一部分,給孩子們添做些新衣,掙點學費,留一部分,做成香腸、臘肉、鹵味。過去的日子,一年大概也就過年的時候能吃上一頓豐盛的肉,豬可是一家人的寶貝。
殺豬是件隆重的事情,年關將至,早上四五點鐘的時候,事先約好鄰家幾個大漢,將豬牢牢地摁在長條凳上。長輩還要放上一卦爆竹為豬送行。將豬殺完,切一塊上好的肉去祭神,然后將豬內臟分門別類,爆炒、汆湯,再將舅舅、姨媽,叔嬸請過來,熱熱鬧鬧地吃個殺豬飯。灌香腸、制臘肉、做鹵味,這年就開始了。
母親便開始準備各種過年小吃。將瓜子精挑細選,放上五香八角,適量的鹽,煮熟曬干,封存,等到過年的時候再拿出來給客人用。結麻糕、米糕、炒花生、炒番薯,還有油炸各種小吃,全部純天然,零污染,全手工。年味,就這樣慢慢來了。
在老家,幾乎每村的祠堂前都有一個大池塘,我們叫“太塘”。鄉下人不講究,平時洗澡洗衣,澆園灌溉,用的都是太塘的水。太塘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養魚。魚在塘里,平時也沒人照看,吃些水草,一年長得也挺肥的。年關將至,村長便召集村上男丁,用輪胎、用大木盆,用門板,做些簡單的木筏子,到太塘去打魚。然后將魚按每家每戶人頭分了。大家做成臘魚,與臘肉、臘腸等一起掛在墻上,在冬日的暖陽中閃閃發光,等待著年的到來。
年關的時候,釀酒也是一件大事,將準備好的糯米蒸了,然后倒出來冷卻,灑上酒曲,然后放進大缸里發酵。父親每年都要蒸上好幾缸,好讓親戚們來拜年的時候有酒喝。
每年過年,孩子們必須要穿上新衣的。孩子的新衣是家庭的門面。雖然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差不多,但是,殺了豬,賣了肉的錢,大家都舍得給孩子做新衣服。因為孩子總是長得比較快,去年的衣服,除了舊了,大概也不合身。大人們偶爾也會做一套新衣。父親總是會提前請好裁縫,給孩子們量好尺寸,母親在當圩的時候,按照裁縫給的尺寸,去扯上一些布料,請裁縫帶著徒弟來家里做新衣。
家里有人做事,招待是免不了的,早早曬好的臘肉臘魚,釀好的酒,這時候便有了用場。我們那里的裁縫也會喝點酒,母親便煎上一碗花生米,或者炒一個黃豆,蒜苗炒上臘魚,臘肉,然后煎幾塊豆腐,炒上幾個小菜,難得的豐盛。孩子們這時候也沾了光,不過多半不敢上桌,偷偷地夾了幾塊魚肉,到一旁吃著。大人們在桌上小心地陪著,家長里短的聊著,就希望裁縫們把活做細一點,做好一點。
祭祀先祖是年前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中國人對祖先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通過祭祀先祖,讓先祖保佑兒孫滿堂,平安如意。冬至是祭祀先祖的日子,我們那邊叫“掛紙”。備好紙錢,香燭鞭炮,有時候還帶上一塊燙好的五花肉,一條肥肥的大鯉魚,再提上一壺新出的米酒,一家人浩浩蕩蕩向先輩墳地走去。大家在墳前,圈圈圍圍把紙錢掛滿,插香篩酒,燃放炮竹,跟先人們說會話,鞠躬作揖。整個儀式莊嚴肅穆。我們那邊的墳地多半在山里,冷風吹過,野草搖曳,噼啪的炮竹聲響徹山間,徒增幾分凄靜。“掛紙”并非只能冬至那天才可以。我們那邊“冬至掛到年”,只要是年前回來了,沒有立春,都是可以去祭祀的。
等到年三十,吃過早飯,一家人便開始忙碌起來。寫春聯,貼春聯。還有一些小的,如門上貼一個“開門大吉”、廚房貼一個“廚前光彩”、豬欄牛欄也要貼上“六畜興旺”、雞窩貼“金雞報喜”、樓梯貼上“步步高升”。然后開始準備年飯。那時候過年,平時不舍得吃的東西,都會拿出來吃。殺雞燉湯是件大事。雞也養了一年,或者二三年的老雞也有,殺雞也是需要先祭祀,打爆竹。然后去祠堂祭過先人。開始燉湯吧。
我們萬合出產的竹蒿薯是獨有的特產,與雞燉湯簡直是天下一絕。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竹蒿薯燉雞湯,是過年的一道美味。大概年味,在我眼中,不過就是“竹蒿薯燉雞湯”。過年有沒有吃雞或許是衡量這個年過得好的標志之一,吃完團年飯,大家互相會問,今年殺了幾只雞過年呀。大概吃得雞越多,代表生活水平越高吧。我曾經記得連續幾年,我們一家八口人,殺四只雞,兩個人吃一只,特痛快。不管在哪里,年三十的飯是最豐盛的。各式各樣的菜,最好的酒。我們發育的時候,大年三十父母還專門用瘦肉燉點鹿茸給我們吃,說吃了個子長得快,身體也非常好。等菜做齊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按長幼排好座次。大年三十的這餐飯,不是午餐,也不是晚餐,我們那邊叫“團年飯”。許多人家午飯晚飯都不吃的。大年三十只吃團年飯。晚上餓了把團年飯的湯再熱一下。
吃完團年飯,休息一會,就開始洗澡換新衣服。特別是孩子們,新衣服穿起來了,新鞋子穿起來了,便到鄰居家里左看看,右看看,其實就是炫耀自己穿了新衣服。等到晚上,父母給壓歲錢。小時候總是把壓歲錢入在枕頭底下枕著睡,似乎能有一個好運來。
大年初一零點前,是需要關財門。打個爆竹,把門關了。這個時候,誰也不能出去,就等著大年初一開門。那時候過年,爆竹聲其實一直響著,直至大年初一的上午八九點鐘才能消停一下。零點一過,家里的男丁就要一起起來開財門。父親在開完財門后就去煮飯。我們一幫孩子,便打著手電筒,去撿爆竹。爆竹這么多,總會有漏網之魚。我們總能撿一大堆,然后大年初一去炸泥巴,嚇小狗,甚至炸牛糞,玩得可開心了,新衣服弄臟是必然的,好在大年初一大家都不許說臟話,不許打人,不許罵人,一般孩子們都平安無事。
大年初一基本上是拜年。先在祠堂團拜。先祭拜祖先,然后互相道賀。再分散一家一家去拜。孩子們提著一個袋子,跟著大人去拜年,討“萬財”。實際上就是年前做的各種小食,麻糕、米糕、糖果、番薯片這些。誰討得越多,誰越厲害。家里的主婦這個時候誰都不小氣,笑盈盈地等等孩子們上門,一把一把地往孩子袋子里塞。不過討“萬財”這種事情,是幾歲的小孩子與女孩子們干的事情。我們不大不小的孩子,是要煙的。誰要是討得一根帶嘴的,那是非常榮幸了。孩子們討煙不一定會抽,都裝在兜里拿回家給父母炫耀一下。
所以,對孩子而言,最開心是過年,有吃有喝有玩。這大概也是過年的味道。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自己養的,自己種的,自己親手做的。鄉下的純樸,在過年時候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長大以后,過年,或許更多的是對親人的思念,對團圓的渴望,還有治療一下無望痊愈的鄉愁。而現代的工業制造,食品加工,已經將以前純手工制作過年小食的傳統已經沖擊得蕩然無存。過年失去了儀式感,年味也漸行漸遠。
所以,我們追求的年味,大概就是米泡機的那一聲爆響、踩著縫紉機那達達的聲音,打魚撒網的那一聲歡呼,早上殺豬的那一陣嗷叫,或許,是那聲聲的爆竹。這些,或許,都已經漸行漸遠,消失在這繁華的都市了。年,就這樣象潮水,鋪天而來,蓋地而去,留下我們,在這里帳然。然后,轉身,扎進都市的繁華,等待著又一個輪回的年。
【作者介紹】朱衛東,國家一級品酒師,國際侍酒師高級講師,WSET官方授權講師;廣州市最早從事葡萄酒文化推廣的指標性人物,兼任多家企業和協會的葡萄酒顧問及培訓講師,十年間,為行業輸送了大批的專業人才,對葡萄酒的認識和理解有自己獨到的一面,有共同興趣的愛好者可加個人微信:happwi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