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國,社會分層還沒有最終形成,教育分層還遠著呢,所以這是一個大好的時機,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提升自己的認知,而超越自己的階層。”
大家還記得英國那部《56UP》嗎,用56年來跟蹤記錄14個不同階層孩子的人生軌跡,呈現了英國社會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富人仍富窮者愈窮,只有教育改變命運——這是我的總結。
在中國,導演鄭瓊,也做了相似的一部紀錄片,叫《出·路》,她跟蹤拍攝了農村孩子,小鎮青年,國際大都市里的少女的人生十年,讓你看到三個階層的孩子,“讀書”是如何影響命運的。
(從左到右)袁晗寒、徐佳、馬百娟
現在讓我們從最開始的2009年,展開時間線。
2009
農村女孩馬百娟
甘肅白銀市會寧縣,野鵲溝小學。
馬百娟沿著土路步行來到學校。
老師是個農民,識一些字便抽空來教書。這間學校只有一年級和二年級,教起來不是太費力。學生雖然少,但老師同樣很認真。
“上學要打工,不上學也要打工,為什么要上學?”那是馬百娟父親的看法。結果馬百娟在家呆到10歲,直到校長出面游說,她才背上了書包。
一口井,一條路,一間商店,一所學校,組成了野鵲溝,這個地方僅僅以一個地名存在著,就像活在這里的人們,根本無人在意。
小如棋盤的課堂里,一塊黑板,四面白墻,墻上掛著視力表、校訓。
老師用摻雜著西北黃沙味道的方言:“馬百娟你來讀一下。”馬百娟讀著課本,眼睛亮亮的,藏不住的笑意。像在教堂唱詩。
游戲時間,兩排瓦房圍成的水泥地上,孩子們圍著一個籃球,像四五個面團和氣地撞來撞去。
不用去學校的日子,馬百娟已經是家庭勞力中重要的一部分了。
雖然她沒有足夠的力氣,只能以自己的足底為圓心,將身體前傾時的全部重量壓在麻繩上,才拉動了這頭驢。
馬百娟像是驢子,驢子也像是馬百娟,他們彼此較勁。
拉扯麻繩,解扣,拎起桶,身體搖晃了一下又穩住,馬百娟打上來一桶的水。野鵲溝的人一生只洗兩次澡,水很珍貴。
馬百娟的爸爸60歲,臉像是野鵲溝溝壑縱橫的一張地圖,媽媽有智障。哥哥14歲便出去打工。幾個人人圍著一張矮小方桌,就著一碟咸菜,默默咀嚼。
雞蛋、文具、牙膏,野鵲溝的雜貨鋪什么都賣。馬百娟拿著一疊皺巴巴的紙鈔,向老板一樣樣講清自己要的——自動筆鉛筆芯,一個五毛,兩個大數學本,一共三塊二毛錢。回去的路上,她像吃糖果的孩子一樣滿足。
裝上新買到的自動筆芯,馬百娟和同學們,蹲在山頭畫畫,畫出他們夢想中的一切一切。
老師用含著黃沙的方言說,“我們今天來學習《我的家鄉真好》。”
白紙黑字印著的課本,馬百娟不會去質疑,雖說這里描繪的家鄉,和野鵲溝并不一樣。
還是在土坡上,馬百娟念自己的作文,她說,“長大后去北京上大學,然后去打工,每個月掙1000塊,給家里買面,因為面不夠吃,還要挖水窖,因為沒水吃。”
2009
北京少女袁晗寒
馬百娟做夢才能去的北京高校,被17歲少女袁晗寒輕而易舉地放棄了。
在北京家中的秋千上,她晃蕩著。她在央美附中留級一年后,仍舊有幾門課不及格。
一天媽媽告訴她,休學手續已經辦好。
要知道,央美附中,是全國學藝術的小孩,家中幾代人努力擠破頭也想進的。
漫長的夏日白天,她用書和電影打發時間。此外就是對著一幅已經完成一半的作品,媽媽在旁看了一下就走了,把私人空間留給她。
“一代搞制造,二代搞金融,三代搞藝術。”雖然不完全吻合,但粗線條地勾勒出了袁晗寒的家庭軌跡。
父親從事房地產,母親覺得她有藝術天分,鋼琴、舞蹈、美術班輪著上了一圈,袁晗寒最后選擇了美術。
“我恐慌的不是沒事干,而是會不會一直沒事干。”
17歲,輟學,她邏輯清晰,并很快自己打破了這種局面。騎著自行車,她轉悠到南鑼鼓巷,一眼看中一間鋪面,租金兩萬。她租下了這個鋪子。
問媽媽為什么要給2萬,讓她去做一件打水漂的事,“就當交學費了。”對于父母,愛好大過一切。
自己跑商店,買38塊錢一桶的棗苗牌凝膠,穿著裙子刷墻。
說起未來,她沒有想過會成為哪個階層的人。
“不會餓死就行了。”這么說的人,后面,都有一個家庭在為她兜底。
而她,也顯示出了承擔這份命運的決心。開張那天,袁晗寒背了一個足足有半人高的登山包,門口已經被漆成了大象巴士的樣子,打開了JVC的音響,擺出“open”的牌子,弄好風鈴。
特別的葡萄奶18塊,被擺放在顯眼位置,這個方磚廠胡同4號的小小酒吧開業了。
2009
小鎮青年徐佳
在袁晗寒和馬百娟之間的徐佳,像是這個國家的大多數。
面對497分,和第一次高考一模一樣的分數,他感覺目眩,懷疑是命運的玩笑。497——離當年湖北的二本分數線還有7分!
2007年,親戚承包了一個山頭,一天午后,吃完飯的父親開著親戚的大卡車,連人帶車栽下山去。徐佳如今和媽媽、弟弟局促在這間十幾平米的出租房,都是因為那次事故。
念大學是父親的遺愿。徐佳選擇第三次復讀高三,希望能把大學通知書拿到父親墳前。
和母親上墳
清早5點,天光已亮,徐佳洗了把臉,穿好和昨天一樣的橙色袖子棒球服,和弟弟一前一后,騎車拐入湖北省咸寧高級中學,鉆進棗紅書桌上的教輔資料里。
兩次高考失利,讓他對失敗已經有了恐懼,冒冷汗,手發抖握不住筆,面對鏡頭說起時,他仍是條件反射地眨眼、咽口水,最嚴重時,他想到過輕生。
早年父母在廣東打工。務農或打工,是老家村子最常見的兩種人生選擇。出一個大學生,是祖墳冒煙,了不起的事。
媽媽的想法很簡單,“即使是打工,也肯定是要文憑高的,不要低的。”
親戚拿一些樸素的話安慰他,“你現在努力就行了,不要帶著思想包袱。”
徐佳和媽媽、表弟在備考的出租屋吃飯
又是一輪又一輪的模擬考,徐佳的心在恐懼和希望中搖擺,老師拿從三本考到重點的往屆成功案例刺激復讀班上的學生。
沒有領路人,徐佳只有自己調整自己。
咸寧考點,6-7-8日,高考就是這個城市最重要的事。校門口來了一些交警,大巴車如約到達考點。
考生焦灼地看表,家長們扇著扇子互相交流。對很多像徐佳這樣的人而言,這是一次決定命運的考試。
他第三次走進了高考的考場。
2012
輟學的馬百娟
這個背對著鏡頭羞怯地笑的女孩子,第一眼簡直認不出,是當初那個眼睛總是亮亮的馬百娟。
轉學的水車小學里,學生嬉戲打鬧,馬百娟在門口,眼巴巴看著里面感覺自己格格不入。面對鏡頭,也總是回避。
靠著存下來的低保金和打工的大哥攢的錢,一家人在寧夏中衛買下了一處房子,有電,有水,能吃飽飯。提起老家,父親說,“不想老家,老家把我苦怕了。”
雖然過上了“好日子”,馬百娟卻不能上學了。
水車小學的老師在做最后的努力,說馬百娟按時交作業,學習也在努力,被哥哥一句“純粹不想念了”輕輕擋回去。
結束了小學生活,馬百娟嘗試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在中衛的街頭游走,尋找務工信息。一間酒店幾乎讓她燃起希望,“工資1000多塊”,正是她當時在作文里期望的,她眼睛重新亮了。
“你這么小,為什么不讀書?”
“你能做什么?”“我能掃地。”
“這里的地面是地毯,不用你掃,前臺需要會使用電腦。”
幾番對話,讓她心冷下去。走出酒店,車來車往,馬百娟沒有停留太久,把視線投向一家德克士。
求職結果,紀錄片中沒有明說。看著低頭無話的馬百娟,我們已經猜到了答案。
2012
留學少女袁晗寒
南鑼鼓巷的小酒吧沒開多久就倒閉了,2012年的袁晗寒,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就讀藝術方向的碩士。
全世界頂級學者藝術家來這里講學、開講座,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資源,袁晗寒并不當一回事。
她說自己情緒不穩定,需要煙草、閑逛來消解,在閣樓上她自制卷煙,和媽媽視頻。
很多時間,她會去魏瑪和朋友玩,對著歌德和席勒的雕塑,講著漫無邊際的話。
2012年
待業青年徐佳
幸運降臨,徐佳考進了湖北工業大學。
大學四年,同學們玩神廟逃亡的,睡覺的,發呆的,大概是習慣了,老師講課并不覺得尷尬。
學校是座大型催熟劑,所有人早早地成熟了。剛大三,宿舍里就在討論“未來”。武漢給3千工資,深圳3千5,肯定留武漢啦。”
徐佳進入保險公司實習,成了一名電話接線員。
“王先生你什么時候接聽電話方便?”
“方”字還沒說出口,對面啪嗒掛斷了。
徐佳在互聯網上海投了簡歷,反饋寥寥。一個“神馬電力股份有限公司”通知他去面試,他不敢怠慢,重金投資了正式的襯衫西裝皮鞋。
找工作時在臺階上休息的徐佳
當年的富士康連環跳樓事件鬧得沸沸揚揚,這些借助大學文憑,從工廠流水線上逃脫的應屆生們,討論著富士康的心理咨詢師和二樓的防護網,心有余悸。
在小門臉攢在一起的數碼市場,他和同學們一手一個iphone出來。他說“自己以后有錢了,混好了,要買iPhone6。”
幾經輾轉,徐佳把自己“賣給“”了中電技術——工作難找,徐佳和他的同學們沒有太多選擇余地,
完成了母親的心愿,他沒有感覺松一口氣,反而有些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把自己賣出去的感覺。”
一份工作,只是焦慮的開端。
2014年
已婚少女馬百娟
這一年,馬百娟家的門對攝制組關閉了。
馬百娟的父親對鏡頭說,“女娃娃是別人家的人了”。馬百娟在一邊沉默。
對她的命運,父親蓋章定論了。“除了嫁人,再沒有別的出路。”
攝制組幾經交涉,父親說,“兩萬塊,繼續拍。”
一個少女,像大嬸一樣,挺著肚子談論孩子、尿布和丈夫,討論誰的肚子大。16歲的馬百娟,嫁給的,是表哥。
現在,她在表哥工作的陶瓷廠勞作,日復一日吸著粉塵,陶瓷廠就在她當年退學的水車小學隔壁。
馬百娟的人生似乎注定不會有別的出路,她甚至沒有選擇的權利。曾經對于大學的向往,如今更像是兒時不諳世事的囈語,從來不曾真實過。
2015
公司CEO袁晗寒
2015年,從德國回來,袁晗寒去上海余德耀美術館實習。公司聚餐的時候,他們討論哪個vpn更好用。
德國讓她感覺像一個發展到頭的養老國家。雖然生活總是漫不經心,但她還想回國折騰一下。
同年,她在北京注冊了自己的藝術品投資公司。像當初那個酒吧一樣,家里人并沒有指望她事業成功,她自己喜歡就好。
對袁晗寒來說,開公司,就像當年兩萬鋪租開個店一樣,試錯成本是很低的。她可以選擇學業,選擇職業,也可以選擇,隨時換個目標。
2018
新晉中產徐佳
直到此刻,徐佳還在當初的電力公司工作。
大學、工作、結婚,這個農民工的孩子,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須比別人走得更穩。
現如今,他在武漢有了房,有了車,終于在武漢站穩了腳跟,總算擠進了城市中產的隊伍,足以讓母親在村里人面前挺直腰板。
雖然他奮斗的終點,雖然還遠未到達袁晗寒的起點,但他扎扎實實是三個人中,唯一一個確實被讀書改變命運的人。
被問到階層的差距,徐佳說“我現在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存在,但我會努力去改變。”
三個中國
在山村女孩身上,我們看到了封閉,絕望,失去自我。
在小鎮青年身上,我們看到了努力,拼搏,負重前行。
在都市女孩身上,我們看到了個性,瀟灑,無拘無束。
馬百娟,徐佳,袁晗寒,三個中國的縮影。
郭德綱講過他小時候的故事:“我小時候家里窮,那時候在學校一下雨別的孩子就站在教室里等傘,可我知道我家里沒傘啊,所以我就頂著雨往家跑,沒傘的孩子你就得拼命奔跑!”
在影片中,徐佳和馬百娟都是“沒傘的孩子”,不過與馬百娟相比,徐佳是幸運的,因為他還可以奔跑,而馬百娟,連跑的權利都沒有。
袁晗寒則是那個“有傘的孩子”,即使外面狂風暴雨,她的青春也依然悠閑瀟灑,閑庭散步,因為爸媽早已為她撐起一把大傘,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喜歡的節奏慢慢走下去,嘗試不同的人生可能性。
比起英國的《56UP》,這部中國版,讓我看到更多的還是希望。家里有傘的孩子,固然是幸運的,沒傘的孩子,也不用唏噓,畢竟我們大部分家庭,能給娃的大傘雖然沒有,小傘還是有的,努力一下,還能給娃多撐一把傘;娃呢,他只要不瘋不傻,只要愿意努力奔跑,就算起點再低,總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理想。
引用羅胖曾說過的一句話做結語就是:
今天的中國,社會分層還沒有最終形成,教育分層還遠著呢,所以這是一個大好的時機,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提升自己的認知,而超越自己的階層。